第17章 心结初解

  颍川,程府。
  程嵘刚打开窗户,一道雪白的影子便从天而降,扑腾着双翅,稳准地停留在他伸出的指上。一只雪白的鸽子歪着脑袋轻轻地去啄他的指头。
  程嵘看了会儿,目光移向院中某一处,沉声道:“出来吧。”
  偌大的庭院寂静无声,只在他话音落后,暗夜之中渐渐出现一个人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和身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随后在他面前恭敬地单膝跪下:“程相。”
  程嵘点了点头,伸手抚了抚鸽子光洁的羽,声音有些枯哑:“灵鸽把你引到了何处?”
  那人声音恭敬,应道:“西河。”
  ——
  花予回去后,当晚睡得极不踏实。
  她本就睡得迷迷糊糊,在某一个瞬间突然转醒,眼后下意识往外看了一眼。白日的那一场大雨似乎洗净了天色,西河的夜晚从他们到来至今一直都是朦胧昏沉的,而今日花予却隔着窗棂看见了外面的清朗月色。
  她看了眼靠里面熟睡的春酌,只觉得这样一醒来后便再睡不着,即便头脑中还有些混沌。她闭眼好一会儿,确信没了睡意,索性拥着被子坐了起来。
  她肘撑着膝,一手托着脑袋,忽然叹了口气。脑海中不自由自主地浮现出的,便是片刻前出现在自己梦中的脸。
  她睡得浅,入眠后不久便坠入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隐约还听见有一道男声在身边环绕,那声音真切地回荡在她耳畔,可又模糊得如云雾缥缈。
  “只要我能告诉你,便不会瞒你。”
  胸腔中又充盈着白天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连呼吸都是闷闷的。
  满脑子都是慕恒说这句话时候的神情。
  磅礴大雨他侧身看她,身后是沁凉的雨幕,他的眸子在阴沉的天色里显得比平日里更加漆黑透亮。她迫于压力不敢与他对视,可偶然一个抬头便在他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他说着话的时候语气平静,说不上来带着什么情绪,但绝没有玩笑的意思。
  可正是因为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反而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
  耳根似乎有些烫,她抬手想要捏一捏,听见身边传来响动,顿时警觉地放下手往里面看,一瞬间心跳都快了一拍。
  春酌似乎是睡得极熟,朝着里面翻了个身,又抬手拉了拉不知什么时候往下滑了小半截的被子,从都到尾都没有睁眼。
  花予看了看自己方才匆忙放下的手,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不明白刚刚那一瞬间的心虚是怎么回事。就像是内心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害怕被人一眼看穿。
  她抱着臂,将头埋在里面,良久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重新翻身躺下。她心中揣着事,好半天都难以入眠,直到天色隐约见亮才重新睡去。
  第二天醒来时花予只觉得头昏脑胀,对着铜镜梳妆,一双眼下还泛着淡淡的乌青。
  一看就是没睡好的样子。
  不过窗外的天气倒是不错,不知是否是因为老天有眼的缘故,柳元闵一朝认罪,连天气都好了些,昨日一场磅礴大雨润了久旱的西河,今日晨阳也不骄不躁,暖融融的。
  她打着哈欠下楼,抬眼便看见媛媛坐在桌前,一只手撑着脑袋往外面看。听见有人踩在木梯上发出的“咯吱”声,转头来看她,扬扬手朝着她打招呼.
  “阿予姐姐,”她本想道声安,可目光在她脸上扫了扫便止了话,她站起身走到花予身边转了转,啧了两声,“不是说雨后最好眠的吗,可我瞧着阿予姐姐像是昨儿个没睡好的样子?”
  “这儿——”
  她伸手在花予眼下那一块儿比划了一下,故意拖长了调:“青色的一块儿,像是被人打了一样,昨晚想啥呢?”
  花予没睡好,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来,随意应付这个没个消停的丫头:“大概就是想到了一些事,一时兴奋,便睡不着了。”
  媛媛半凝着小眉头看她,忽然笑了一声,伸出手拽着花予的领子,把她往下拉了拉:“阿予姐姐,你可别想忽悠我,昨日那么大的雨你一直没回来,我好生担心,拿了伞就想给你送去,结果门口遇着宋衍哥哥,说殿下也没回来。”
  她眯了眯眼,愈发觉得自己看得透彻,表情带着小得意:“阿予姐姐,你和殿下,昨天去哪儿了呀?”
  昨天那么大的雨,自然是哪儿也去不了,她和慕恒就站在廊下一直等到雨停。
  她屈指轻轻弹了下媛媛的额头,哼了一声:“半大的丫头,倒好奇起大人的事儿了?”
  媛媛委屈地捂着额头,撇了撇嘴,觉得这话隐约有些熟悉,似乎那日她还想接着老驿长的话问下去,得到的也是这样的答复。
  切,什么小丫头,她知道的可多呢。比如眼下阿予姐姐和她说着话,透过大门她能看见,院中低声和宋衍交谈的殿下忽然止了声,抬眼朝着这边看了过来。
  “呀——疼!”她咧了咧嘴,装得有模有样,花予方才那一下力道控制得极好,怕是眼下连个浅浅的印子都没留下,可她突然来这么一下,不知情的人乍一看,一定觉得她格外委屈,格外无助,格外可怜。
  果然,她听见自家殿下朝这边看了两眼后,微抬了下颔:“花予,你过来。”
  媛媛满意了,自觉得做了好事,捂着额头的手也放了下来,朝着花予挤眉弄眼。
  她把得意写在脸上,联想起她之前说的那些话,心中想着什么花予也猜出了七八分,心中无奈。慕恒唤她她自然没有胆子不应的,可收拾小丫头的能耐还是有的,趁着媛媛不留神,伸手便又是一弹,随后才往院中走去。
  这一下没留力,就连媛媛重新捂着额头叫痛的表情都真实了不少。
  身后是小姑娘龇牙咧嘴埋怨的声音,身前刚刚还在这儿的宋衍已经不知道去了哪儿,只留下慕恒站在原地抬头看他,一身白衣若雪,他本就生得好看,眼下沐浴在温煦的日光之中,更是迷了她的眼。
  不过是几步的距离,花予却觉得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就像四方昏暗的屋子被开了道小小的窗,明亮的光线透过小窗打了进来。
  一派澄澈透亮。
  她突然觉得想太多确实没有必要,慕恒如何,意欲如何,说白了与她半点关系都没有。那些个肖似故人也就是个肖似罢了,何必记挂在心上惦记着不忘?
  没必要,太没必要了,为了别人的事而苦了自个儿,委实不划算。慕恒不是有意带上她外出游玩散心吗,那就依着她,其余种种往后搁一搁,什么晋国殿下相邀除夕宴的,一并挪之,凡事都不急于眼下。
  慕恒倒是不知道她这短短几步想了这么多,只觉得她抬头看她时眸子清亮得厉害,整个人也不似昨日那般——
  昨天的花予,虽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可整个人都恹恹地,没精打采。
  他低头看了看几乎矮上自己一个头的花予,她正半仰着头看向他,等他开口发话。的确是没睡好的样子,一小团乌青蜷在眼底,眼圈还有些泛红,大概是因为刚打过哈欠的缘故,一双秋水眸水润润的,抬头时映着冬日暖阳,清澈明亮。
  他语气也有些懒散:“和小丫头置什么气呢?”
  花予“诶”了一声道:“我好歹也算是媛媛的师父,小丫头说错了话,略施惩戒罢了,怎劳得殿下过问。”
  理直气壮,神情坦然得不行。
  慕恒轻笑了声,目光在花予身后撇嘴的“说错话的小丫头”的身上扫过,略正了语气:“若是没休息好便再去休息一会儿,柳家的事今日便能有个了断,救济粮那边也有宋衍的人手在,你不必担心。”
  昨日因着人手不够她才被叫去跟在慕恒身边帮忙,大概是今日朝中派遣的人陆续抵达西河,人手也比昨日更充足了些。
  她点了点头,实现在院子里扫了两圈,空空的,除了她俩再没了别人。
  “宋郎君呢?我方才还看见他在这儿的。”
  慕恒道:“看守柳元闵的人有消息传来,宋衍先一步过去。”
  她眼珠子转了转,突然想到在颍川时宋彻对她说过的话,心中好奇:“殿下与宋郎君是旧识?”
  “宋衍是皇兄早年的伴读,自然相识。”似乎是想了想,又补充道:“皇兄对他极为器重,这一趟回去后,怕便不只是一个宋家郎君那样简单。”
  宋衍年岁大概与花予差不了太多,初涉朝政,资历尚浅,没个官衔也是情理之中。何况他阿耶是堂堂燕国公,若是无端擢升怕是会落得旁人闲话,这一趟结束之后,陛下自然可借此机会为之加封,至少也得当得起晋国长公主夫婿的名头。
  花予扬了扬眉,国公府的大郎君,敬和帝幼时伴读,长公主来日夫婿,她虽然对宋衍知之甚少,可这样一瞧,自然该是个厉害人物。
  她又想了想当时在私塾的时候宋彻的种种表现,心中万千感慨,活该那小子比不过。
  她问了那句话过后就没再吱声,慕恒不动声色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平淡地开口:“何事想得那样专注?”
  花予自然不会把宋彻对她抱怨的事情告知慕恒,她虽对宋彻没有太多好印象,却也知晓信义,即便宋彻没有明说,可那明显因为信任才有的倾诉,她却是能听明白的。
  她笑了笑,想要含糊过去:“无事,”可大概又觉得这样实在是敷衍,垂眸想了想,“出发前说的若是时间充裕便去江南一带走走,可还算数?”
  慕恒看她一眼:“自然算数。今日柳家之事如能处理完全,明日便可动身。”
  花予应了一声,觉得眼角干涩,伸手揉了揉。她昨夜满打满算睡了不过一两个时辰,眼下又和慕恒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只觉得困倦。
  慕恒顺着她手上的动作重新看向她脸上的倦色,本就是极为白皙的一张脸,更衬得两团乌青突兀。他轻皱了眉,道:“此去路上还需要些时日,一路颠簸,舟车劳顿。若实在是困了便去眠一会儿,别路上累出个好歹来。”
  闻言花予愣了下,随即抿了抿唇,眼角一软:“是。”
  随后慕恒便被宋衍身边的人叫走,大概是柳元闵那边又有了什么动静。
  她站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一回头便看见媛媛趴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大概是没想到花予会突然回头,溜走也来不及了,索性双手往桌上一放,把头往里面埋,只是碍于太过紧张,一个不慎便磕了头。
  花予慢慢悠悠走过去,看着媛媛的样子心中竟然莫名有些幸灾乐祸,意识到后又有些慨然,自己居然和一个小丫头较真。
  不过——
  她走到桌边,看了眼一边揉着脑袋一边目光飘忽不知道该看向何处的媛媛,叹了口气。
  小孩子果然还是不能惯的,偶尔吃点亏,倒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