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妙善大师
她的娘亲,一直是令萧家人讳莫如深的存在。
她在萧府时曾有下人拿此事嚼舌根奚落她,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便再也没见过那几人的身影。
她自己的分量自己明白,那时候的舒方晴年幼,萧府之中真正肯为她做主的便只有老夫人,可奈何不了年事已高,老夫人成日在自己院子里诵经祈福,很少过问后宅诸事。她印象中,即便老夫人插手后宅事,十有八九也是为了她这样一个异类。
那时候的她天真的不行,觉得自己叫萧裕一声阿耶,便和别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两样。被别的孩子招惹,满腔委屈不知何处倾诉,便会跑到老夫人跟前哭闹,她知道老夫人一定会出面惩罚那几个萧家小辈,就和先前的每一次一样。
这种错觉在某一日被人粉碎干净。
那个孩子也是萧裕的女儿,却是正房所住,正经世家嫡女。明明比她大不了几岁,可却早已知人情,明世故。她告诉花予,如若遇事便去寻老夫人,迟早有一日会让老夫人陷入为难的境地。
那时的花予不信,她觉得眼前的人和欺辱自己的人并无两样,甚至还问她,府中那么多人,她凭什么独独针对自己。
“那时她便对我说,她的娘亲是颍州梅氏女,而我的娘亲,是以皈依佛门的俗家弟子。那时候我就隐隐觉得,我俩之间相隔的那条鸿沟,远非一个同父异母可以概括。”
她先于慕恒一步出发,约定在佟州见面。花予卷起马车内垂下的帘幔,扫了眼外面沉沉的夜色。
今夜无月,穹庐上缀着几颗孤星,山峦草木在黑夜之中只能瞧见大概的轮廓,像是匍匐在暗中的鬼怪,风动草丛,不时传来簌簌的声响。
春酌抱着双臂吓得一个哆嗦,可嘴里却是强横的:“这小娘子说话未免太刻薄了些,小小年纪就知道戳人伤口,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花予似乎轻笑一声:“那时候我倒没想太多,只觉得这萧家啊,待着实在没意思,我那表娘子的名头悬在空中晃荡着着实危险,指不定哪一日就被除了干净。”
后来发生的事也确如她所料,萧家族人薄情至此,连一个入宗谱的位子都不肯留给她。
她匆匆赶到崇安寺时,天边已微微泛白。
晨时露重,她攀着长阶一路向上,只觉得山风瑟瑟不住地从领口和袖口灌入,皮肤上的温度被一寸寸冻结,像是身处冰天雪地之中。
呼出的气瞬间升腾成白茫茫的雾,花予留了春酌与流莺在外,径直叩门而入。
住持推开那扇厚重的门,目光在她脸上转了几转,认出她来:“小施主。”
花予双手合十,低头作礼。
“妙善大师在为几位施主做法事,小施主怕是要多等一会儿了。”
她连忙摇了摇头直说无碍,崇安寺她再熟悉不过,用不着住持带路,在佛前添了些香火钱后独自便往后堂去等候。
许是雾气甚重,又可能是夜雨曾至的缘故,那条通往后堂的石子路湿哒哒的,在晨光下泛着水光。佛门圣地,连流动的空气都透着些许檀香,草木砖瓦似乎带着一股子灵气,让人身处其间,便容易忘却世俗烦忧。
她有意将步子放得慢了些,被晨露打湿了衣角也不在意。
她记事之时起身边便没有阿娘,别人家的孩子在外受了委屈,回家总有阿娘护着疼着,她看了只觉得羡慕,回家后吵着闹着问萧裕阿娘在何处,却被狠狠甩了个耳光。
从此以后,她再不敢奢求萧裕对她的好。就算是阿娘的消息,她也是从那些风言风语之间听说的。
半大个孩子,悄悄溜出府去,一路跌跌撞撞来到崇安寺,精疲力尽倒在佛门前。
那时候把她抱入寺中的人还不是什么妙善大师,不过是崇安寺中皈依佛门的诸多弟子之间再普通不过的一位。
她茫然醒来时,妙善正在榻前诵经,见她转醒,抚了抚她的眉,语气温柔:“崇安寺地势偏僻,小施主不该一个人来的。”
她卷着被子,翻了个身朝向妙善这边,她暗自琢磨着,眼前的人一身僧衣,可眉宇却是清秀的,若蓄了发,换下这一身沉闷的灰色,大概是一个清丽婉约的小姐姐吧。
“小姐姐呀。”这样想着,她便也叫出了口:“你说我若将心事诉与佛听,佛能解我之忧吗?”
榻边坐着的人似是惊讶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却依旧认真的回答:“心诚则灵。”
“还有,贫尼法号妙善。”
“哦。”花予点点头,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角,附耳对她说:“妙善小姐姐,我告诉你我的秘密好不好?”
那日她离开时,腕上多了一圈红绳,她的妙善小姐姐对她说——
冰凉的液体从青黑的瓦檐划下,正正滴进她衣领之中。
她陡然回神,方才思绪回到了太久以前,她被牵走了神思,也不知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多久。
来路的方向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她打眼看见来人,眼角一软,恭敬行礼。
“妙善大师。”
妙善轻轻应了一声:“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怎么今天来了?”
她神色平静,面上看不出一点倦色,一点也不像是刚主持过好几场法事的模样。
多年过去,岁月在她的眼角雕琢了几缕细纹,花予不在像小时候那样不知分寸地叫她“妙善小姐姐”,哪怕是悉知真相,也只是跟着众人一道,规矩地称一声“妙善大师”
“这几日要去西河一带,怕年前再寻不出空当,思索着今日前来让大师看看,我一切安好。”
妙善往前走了几步,手中的念珠一颗颗转动着,低声呢喃:“甚好,甚好。”
花予作别妙善,刚走回正殿,便被拐角处伸出的一只手死死拽住,她心头一紧,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已经狠狠将她推搡在地。
随之响起的是一道尖锐刺耳女声:“好你个花予,我方才还以为功德簿上是同名之人,没想到真的是你!佛门净地哪能容得下你这个不祥之人,你也配?”
花予毫无防备地被推倒在地,只觉得耳边都是嗡鸣声。
她揉了揉眼尾,抬眼去看眼前恶狠狠的女子,她吊着一双怒眉,见花予一时未认出她来,竟笑出声来:“可笑你克死了我阿娘,我日日祈求上苍巴不得你早点下阴司去,你化作灰我也能一眼认出你来,你却不认得我了?”
花予先是一愣,明白来人身份后,冷笑一声:“堂堂萧家二娘子,知晓是佛门净地还做出这种粗鄙之事,未免太失了身份?”
萧彤云狠狠道:“我再失了身份,也是堂堂萧家娘子,比不得有的人,丧家之犬,人人可欺,逞什么威风劲儿?”
她双目隐隐可见血丝,伸手指着花予的鼻子:“你个丧门星,当年大老爷怎么会把你带回萧家,你怎还有脸活在世上?这么多年,我无一日不想你去死,好让我地下的阿娘安息,今儿个老天有眼,终于让我再遇见了你!”
她像是失去理智一般,伸手便是一掌。花予赶忙侧过头去,可那五指也已顺着她的脖颈擦过,留下几道长长的划痕。
萧彤云只觉不够,欲要继续拉扯,伸出的手却在半空中被人截了道。
南雁不知何时赶到的,眼下就这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两人之间,反剪着萧彤云的一双手,令她动弹不得。
萧彤云身份虽不及嫡女尊贵,可长这么大也没受过这般屈辱,睁圆了眸:“放肆!你是何人!可知我是谁吗?”她话音刚落,便听见一道慵然含笑的声音从殿外响起。
“姑娘气度不凡,是哪家的名门之后,本王也着实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