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旧人旧事

  “你多虑了。”
  慕晚的眼神算不得良善,可他也直直迎上,似是毫无察觉一般,眼底揉着零星几许看不见底的笑色。随后转向花予,轻声道:“前厅多为议事之所,不可随意踏足,日后多注意着,不要再犯。”
  他打发了花予带着媛媛离开,见慕晚凝视着花予离开的方向,轻笑一声:“我只是不想受制于人,不得不有此一举。”
  慕晚对此不置可否:“说什么受制于人,你若当真想过安生日子,便该娶个门当户对的端王妃,也省得皇兄担心你”
  “晋国。”他打断了她,称呼换做她的封邑,语气也多了严肃,“有的事只关系我与皇兄,由你说来便是逾矩,你可明白?”
  慕晚睨他一眼,不想搭理他,她在皇兄面前从来口无遮拦,也只有眼前的人,从来都时不时敲打她,扫她的兴。
  “那你又如何解释方才那位女子的事?慕恒,我看你是疯了才会藏了这样一个人在府中,你接下来还想做什么?娶她做端王妃吗?你可知她会给你惹来怎样的祸端?”
  “至少到今天为止,她的存在,还并未为我招来祸事。”
  “呵,慕恒,我叫你一声端皇兄,是看在十多年的兄妹情谊上,那女子的面容我只看一眼就能大概猜出你的心思,我尚且如此,何况皇兄?你以为你能藏她多久,可知皇兄知道了会有怎样的后果?”
  她说得激动,此时停下,才发现慕恒一双眼中早已没了笑意。
  她有留意到,那姑娘进门之后,慕恒的笑中多少有着打趣的意味,而之后,那双眼中的笑意变得稀薄,缥缈,就像之前与她议事时一般,笑得不甚在意,似乎无论何时都无所谓一般。
  而眼下,他似是卸下了人前伪装,眼中最后一点笑意都消失不见,看向她的目光变得浅淡,像是晨昏交接时的夜色,苍茫淡漠。
  “事情并非如你所想,而我也不必与你解释。”
  慕晚怒极反笑:“别说我没提醒你,那几年塞北的苦头你还没吃够吗?南行路上遭的罪还不够你受的?有时候我都觉得看不透你们俩,那时候我就意识到怀淑之事不过是一个开端,可就不知你俩在较劲些什么!”
  “我最清楚皇兄对怀淑的执念,你若不信,除夕夜宴大可带着那女子赴宴,看看皇兄会给你何种脸色瞧。”
  他沉默,直到慕晚离去都再没说一句话。
  ——
  十三年前,弘文馆。
  他和慕承早到了入弘文馆的年纪,可慕晚没了陪自己撒野的人,日子过得百无聊赖,她又没到入弘文馆的年纪,便每日中午都等在弘文馆外守着,等他的皇兄们下学。
  慕晚其人,被阖宫骄纵着长大,虽是女子,却抢在诸位皇兄之前加封赐号,风光得不行。她是天生的龙骨凤脉,打小天地不怕,小霸王的脾气从不收敛。与人相约,莫说就等,如若来人踩点未至,她一个转身决计不多留。
  今日弘文馆的夫子有事耽搁,便延了下课的时间,他俩想着此时出来,定看不见慕晚。
  谁知今日小霸王转了性,居然还没走。
  弘文馆外的凉亭里,慕晚坐在石凳上,小腿悬在空中闲得直晃悠,一只手拿着团扇扇个不停。
  见到门内两道熟悉身影,慕晚一跃而下,拍了拍手,一双大眼睛光彩熠熠:“给你们介绍个人。”
  她微微侧过身子,慕承与慕恒便见到了她身后的人。
  小女孩儿与慕晚一般大的年岁,小脸粉粉嫩嫩的,因着紧张的缘故泛着微微的红,一身浅碧色的百褶裙,怯生生地跟在慕晚身后,大半个身子都被遮住,也难怪适才他二人并没有一眼看见。
  温姩注意到两道目光都落到自己身上,有些慌了神,可依照礼数,还是挪着小步子从慕晚身后走出来,规规矩矩行李。
  “臣女温氏,见过二位皇子。”
  宫中的规矩繁琐,普通的世家娘子,平日里可没有太多时间涉足。可眼下她那一礼规规矩矩,标准得不行,没有一丝别扭的感觉,想来是对宫中礼仪早有了解。
  他们三相处时随意惯了,从没与那么多规矩,温姩这一礼来得突然,就连慕晚也没想到。
  慕晚“哎呀”一声道:“我不是与你说过吗,不必在意这些的。”
  随后将温姩从冰凉的地板上拉起来:“父皇说我也快到了入弘文馆的年纪,说单单一个女子难免少了趣味,便挑了温相的小女儿做我的伴读。”
  她的神情雀跃,语言中也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你们可别小瞧了她,怀淑可是温家才女,三岁得字,吟诗作赋,样样精通,不比你们差的!”
  温姩在她身边站着,直羞得满脸通红,拉了拉慕晚的广袖,声音低得难以听见:“殿下可莫要说了,那是他们胡传的,信不得”
  可慕晚本就是为着炫耀而来,哪肯由着她去,喋喋不休把她这位伴读从头夸到脚,直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他二人不愿扫慕晚的兴,眼下如若说了半句与她的意思相悖的话,指不定小霸王马上就能去父皇那儿哭上一场。
  于是他俩忍住了,只点头称是,顺着慕晚的意说了不少夸人的话,直到她满意。
  因着慕晚的缘故,温姩在他二人的印象中,被硬生生贴上了华而不实的标签。对于此,他二人都心照不宣:半大的小丫头,怕是还没读几年书,能有什么能耐。
  他二人是父皇最看重的皇子,弘文馆又汇集各家最有才学的子弟,哪能看得上一个温家的黄毛丫头。
  也就遇上了慕晚这样的人,半点好处都能往天上吹。
  可后来他们渐渐发现,温姩这人,与他们起初想象的并不一样,似乎真的能当得起才女之名。同样是即兴作赋,偏就她的赋多了灵气,能在众多词赋之中脱颖而出,再看旁人的,难免多了几分俗套;月末小考,她也稳居前五,让不知名次排在何处的慕晚涨了好大的威风。
  如若换了慕晚,怕是尾巴要翘上天去,可温姩就是温姩,从不显摆,每日就乖乖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垂着头看书,连和慕晚说话也是轻言轻语,声音柔柔弱弱,软得像是能掐出水来一样。
  皇宫中与他二人同龄的女孩只有一个慕晚,那时候的慕晚,娇生惯养地,脾气大得很,可即便如此他俩也习以为常。
  直到遇见温姩。
  垂眸持卷的温姩,文思敏捷的温姩,抿唇浅笑的温姩,善解人意的温姩
  在炎炎夏日,她就像一阵清新怡人的和风,温柔却不容抗拒地闯入他们的世界
  慕恒从正厅出来后,不出意外地遇见了花予。
  她趴在栏杆前,大概出去后便一直等在这儿,见慕恒出来,虽面有迟疑,却依旧主动开口:“殿下可有事要交代花予?”
  她走过来的小段路上,慕恒的目光一直看着她,看她走近,看她开口。
  像太像。
  眼前的花予,和温姩容貌上有七八分相似。如若他不是已对花予知根知底,又知道当年那场变故之中温家无一活口,几乎要以为她是温家之后。
  可这些,他不能告诉花予,至少现在不能。
  “下月的除夕夜宴,阿晚邀你赴宴,你意向如何?”
  “晋国殿下?”花予不明白这是唱的哪一出,前厅之中慕晚看向她的眼神,有惊诧,有了然,还夹杂着她看不清的情绪,可断没有一见如故的亲昵。
  她侧了侧目光,看向回廊之下一片碧潭,里面几尾锦鲤正悠然曳过。
  “我这般身份,委身王府已然万幸,皇家除夕盛宴,实在是不敢肖想。”
  他语调温和:“你不用现在便想着拒绝,还有月余,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好生想想。”
  “再者,以后在王府,你不必以奴婢自称,萧家的娘子,该当得起几分体面。”
  她一瞬间还觉得这话来得突兀,心下一转便明白了,大概是因为之前她在前厅之中的那声“奴婢”的缘故。
  “是”她闷闷地应下,可心中只觉得慕晚对她的态度有异,她只想安稳度日,实在不愿牵涉到他们兄妹之间的纠葛之中。正想着,耳边又传来他的声音:“眼下更想要问你的,倒是另一事。”
  嗯?
  “我三日后便要动身去西河一带,沿经佟州诸地,若是此行顺利,空出的时间可以去江南一带转转。”
  “西河?不就是前些日子宋家郎君去的地儿吗?”
  她觉得耳熟,不由便问出声来,随后感受到慕恒投来的疑惑目光,咬了咬唇:“那日路上见到晋国殿下回府的凤驾,恰好听见周围有人说殿下是去送别宋家郎君,故而有些印象。”
  慕恒恍然状:“是,我此次去西河也是为同一件事,那边的情况比想象复杂了些,只宋衍一人怕是不够。”
  她觉得自己还是要推脱两下,就是不知慕恒上不上道:“可媛媛的课业”
  慕恒从容道:“那小丫头前几日还抱怨日日待在王府,无趣得很,正好一道带上。”
  她满意了。
  无论是佟州还是江南,对她而言都有着非凡的意义。如若慕恒因政务前往西河,她又不去打扰,一路跟着,总不为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