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如有鸿沟

  寅时。
  正是夜里最冷的时候,清河打着哈欠刚从自个儿屋中出来,便被冻得狠狠一哆嗦。他揉揉鼻子,又搓了搓脸,好让自己快点儿从困倦中清醒过来。
  他来到慕恒的赴闲居外,伸手在庭院中那颗老梧桐树上轻敲了三下,头顶上立刻传来回应般响动,树叶摩擦的沙沙声里,一名黑衣女子从枝头跃下。
  她眉目清冷,只淡淡看了清河一眼:“上半夜并无异常,剩下的交给你了。”
  清河点点头,压低声道:“南雁姐姐,我都知道,下半夜该我轮值,你回去休息吧。”
  南雁撇他一眼,也不多说,颔首后便离开。
  见她身影消失不见,清河才一个跃起,贴着树干往上,随后如方才的南雁一般,隐入叶中。
  ——
  花予虽委身端亲王府,可出行却并未受到限制。等到半月以后,大概习惯了这儿的生活,花予想着约莫应该回和风居一趟,至少得让锦娘知晓自己的近况如何。
  她孤身出府,还没走到和风居便被人截了道,来人插着腰,恶狠狠地看她,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好你个花予,还知道出现?我还以为要等到下辈子才能再遇到你呢!”
  花予哭笑不得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舒方晴,道:“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你瞧瞧我这不还是被你逮到了嘛,舒娘子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了好不好?”
  舒方晴哼了一声道:“那是你不知道我每日在这儿守你守得有多辛苦!”
  她嘟囔着嘴,声音含着些许的委屈:“刚开始一两天我还以为只是你不愿意出门,可到了下学的日子也不见你出来,我觉得奇怪,便进去问,才知道你早在几日前就去了端亲王府。”
  “不够意思,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
  确实是因为那几日心浮气躁,才以至于忘了差人去给她招呼一声。见她耍起了脾气,花予自知理亏,只得赔笑:“是是是,您说得对,都是我的错,给您陪不是。小的也不求您谅解,只求您赏脸去东市的醉仙楼坐坐,听说这几日醉仙楼上新了菜式,我还不曾尝一尝。”
  舒方晴费了好大劲儿才板着的冷面孔再也维持不下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也行,看我不敞开肚子,吃空你的钱袋!”
  ——
  虽说不至于真的吃空钱袋,但舒方晴也确实没有客气,连菜单也不用看,张口便报出整串的菜名,听得花予目瞪口呆。
  花予怔怔地看着满桌的菜式,冷热具全,荤素皆备,色香味美样样不差,可花予只看了一眼,便觉得腹中已饱。
  “你点这么多,我俩怕是吃不下吧?”
  舒方晴那边已执箸开动,挑眉看她:“花予娘子,有点儿自觉好不好,你请客吃饭是为赔罪,没有点儿诚意还指望我原谅你?也不想想我眼巴巴等了你多久。”
  她咬了一口如意糕,忽然眯眼一笑:“不过也不止我一个人碰了壁,宋家那二郎君你知道吧,和我一样接连等了好多天。你是没看见他等不到你的表情,要多可怜有多可怜说起来我还在奇怪呢,他除了下学的日子,每天风雨无阻比我都耐心,也不知今儿个怎么没看见他。”
  合着该庆幸她运气好,如若被宋彻撞上,她不知要费多少力气来解释事情的始末原委。
  察觉到舒方晴看向她的眼神,花予赶忙夹了块鱼卷送到她碗里:“吃菜,吃菜。”
  哪知舒方晴却不干,大有不问出个所以然来就誓不罢休的意思。
  “你如实交代,我看宋二那样子也不像一时头昏脑涨,自己坦白到底怎么招惹人家了。”
  看来舒方晴先一步被宋彻可怜巴巴的模样迷了心智,这质问来得太突然,花予觉得自己有理也说不清。分明是宋彻对她纠缠不休,怎么听舒方晴的意思,像是她玩弄别人感情一样?
  等她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道来后,已是口干舌燥,舒方晴贴心地给她斟了一杯花茶,意犹未尽道:“后来呢?”
  “后来我入了端亲王府,再没见过他。”
  谁想舒方晴叹了口气,语气中颇有惋惜:“其实我觉得宋二这人还不错,除了有时候傻傻的,倒也挑不出太多错了。就算你如今在端亲王府住下,也不是长久之计,宋家的确是再好不过的地儿,你若能和他成一段姻缘”
  见花予无动于衷,她又道:“不过说起来端亲王也是才学出众,仪表堂堂,你和他又在同一片屋檐下”
  “我的舒大娘子,您知道端王府这一片屋檐有多大吗?我和他数日难见一面的,您可别为我操心了好吗?”
  何况慕恒又岂是自己能肖想的?
  舒方晴睨她一眼,恨铁不成钢一般:“就你这榆木脑袋不开窍,早晚得吃亏。”
  醉仙楼出来之后,舒方晴先行回去,临行前表示对这场赔罪甚是满意,也不枉费她在和风居外等了那么多天。
  对此花予呵呵干笑两声,不想多言。
  只等舒方晴走远,她准备重新往和风居去,却被一阵叮铃铃的声响吸引。她寻声望去,一辆马车正缓缓朝她这边驶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避让,等到她重新抬头时才发现,说是马车似乎不太贴切
  应该是凤驾才是。
  四根鎏金柱上凿刻着繁复精细的鸾凤纹样,四角系着五彩铃铛,晃动间发出清脆的声音。清风乍起,不经意间撩起了纱帘一角,只是一瞬间,却让花予看见了凤驾之中的女子。
  凤驾匆匆而过,她来不及细瞧,一眼而过记得最清楚的便是那双斜飞入鬓的眉。
  她身边的姑娘画眉多是描成细长的柳叶眉,似细柳,如倒月,衬得一双秋水眸盈盈可人,更显娇柔。很少有人会描眉入鬓,那样的眉形太过锐气,并非人人都可驾驭。
  “那是晋国长公主的座驾。”
  她骤然回头,宋彻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可这一次,宋彻脸上却没了嬉笑之色,他看着凤驾离去的方向,面色有些阴郁。
  “前几日西河一带传来为官者克扣救济粮的事,陛下震怒,派我大哥前去彻查,事态紧急,不容拖延,上午才颁旨,大哥他此时便已经出发。”
  宋彻自顾自说着,也不管花予有没有听进去:“可就算这样匆忙,长公主殿下听闻后也赶来送他一程,刚才你看见的,便是长公主回府的凤驾。”
  花予神色平静:“早听闻宋大郎君与晋国长公主幼年相识,果然是情深义重。”
  “是啊。”宋彻接过她的话,微垂着头,似乎有些沮丧:“其实尚公主并不只是当今圣上的意思,先帝当年便已为他俩指婚,只是长公主尚未及笄先帝便驾崩,后来又因为太后孝期的缘故一拖再拖,延到了今日,否则我大哥他怕已是当朝驸马了。”
  驸马的身份若是放在其他皇帝在位期间或许只能是个朝中闲人,可今朝却有大不同。
  先帝膝下嗣运不兴,只有慕晚一个女儿,还未及笄便封国加号,可谓是宠极。加之她又是皇后所出,与敬和帝是血缘至亲,挑给她的驸马,自然是再三斟酌,精挑细选之后的最佳人选。
  联想到之前对宋彻的了解,花予正准备做回好人,说几句开导的话,却听宋彻继续道:“前几日夫子来到宋府找我阿耶,说我一连数日课上走神,课业也不精,总之就是在我阿耶面前狠狠告了一状。我想大约我是真的天资有限,可同是宋家嫡子,我不明白为何差他这么多。”
  “宋彻,你想得太多,这样不好。”
  若非上次他话语间透了几分端倪,花予是如何也猜不到,没心没肺的送二郎君竟也有如此苦闷的一面。
  “我也不想的”他声音低低地,垂眼看着她:“可我从小就不争气,我还在和一帮世家子玩泥巴的时候,大哥就已经被选入宫中做伴读;我入学念书之时,他当年伴读的皇子已经继承大统;我被夫子责备,他已与长公主心悦,受陛下重用。”
  “花予你说,人与人的差距,为什么这么大呢?”
  他难得没有吊儿郎当,连叫她的名字也叫得端端正正,没有分毫调笑的意思,可她却解不了他的心结。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她自己都时常隔着那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叹息,又拿什么来劝慰宋彻呢?
  到最后她只能静悄悄做个听众,听宋彻絮絮叨叨一大堆,听完后只觉得脑仁疼,连去和风居后锦娘问她境况都一连问了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
  入夜,花予趴在桌前,一边手中把玩着一支翡翠钗,一边走神。
  一不留神便被钗子扎破了指头,疼得她“嘶”了一声,直皱眉头。
  春酌在一边摆弄着一瓶梅花,听到她忽痛的声音方才看过来,看见的便是花予捂着指头的样子,许是扎得深了些,指缝中还向外冒着血。
  春酌瞬间慌了神,取来纱布给她包好,她往日清闲惯了,从没遇见过这种情形,一边给花予包扎,额头上一边渗出汗来。
  “怪我,那日走得匆忙,竟忘了备些药带走。”
  见她自责又慌张,花予倒反过来安慰她:“你别着急,小伤而已,随意包扎一下便可,就算没有药也不碍事的。”
  哪想半蹲着的春酌抬头看她,眼眶里竟然水汪汪的:“可是奴婢瞧娘子这伤口,不似随意包扎便可以的。”
  她一愣,抬手看了看,那根指头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早已看不见伤口,可猩红的血色,却从纱布的缝隙之中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
  这伤好像并非她想象的一般,随意包扎便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