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父女情尽

  算起来,她和萧裕已有多年没有见过了。
  花予抿着唇,与他对视,神情之中没有半点父女久别重逢的欢喜。
  她永远记得眼前的男人在面临流言蜚语之时,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是如何狠心将她抛弃,记得他是如何为一时贪欢,让她背负着私生女的名头,此生都难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而他也当真是狠心,萧家一别,一次都没来看望过她。
  “萧相不该来此,若是为找锦娘,岑愈可帮你传达一声。”
  萧裕眉头一皱,神色略显不悦:“你和我就必须要生分至此吗?”
  花予迎向萧裕的目光,冷笑:“那您想我如何称呼您呢,莫非——阿耶?”
  她上扬尾音,一并上挑的还有嘴角,可一双眼内没有分毫笑意。她盯着眼前男人,数年前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可如今眼尾嘴角也攀上了褶皱,显得苍老了。可不是吗?敬和帝即位之后唯恐萧家势大,功高震主成为第二个温家,数年的提防下来,他的日子哪能过得舒心。
  “你一定要和阿耶这样说话吗?”他来之前便想过花予不会给他好脸色看,他也不指望花予原谅他当年所作所为,却是没想到花予的态度强横至此。
  简直和她的娘亲一模一样。
  “不然呢?父慈子孝那一套,您在萧府见得够多了,又何必在我身上指望太多?”
  她觉得连萧裕的每一句话都异常可笑,可笑着笑着她便觉得有些恍惚,分不清笑的是萧裕,还是自己。
  萧裕的存在便像是一面镜子,硬生生反映出她的存在,是何等的多余和荒谬。
  他有自己的妻妾,膝下又儿女双全,可她呢?一个不为世俗所容的私生女,甚至连名字都不配存在萧家玉碟之中。他都抛弃自己这么多年了,如今又是为着何事巴巴地来找她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
  萧裕安静了片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怨我,也不求你的谅解,可今日所为之事也是为了你好。”
  “我不需要你为我好!”
  她最怕听见为她好的话,打着为她好的名义,所行之事却从来由不得她,她是真的怕了、惧了,只觉得沉甸甸的负重压在身上,沉闷地喘不过气来。
  她像一只受敌的刺猬,龇着牙,树起满身的刺:“我已非萧家族女,不牢萧相多加费心,那些年你如何弃我于不顾我二人心中都清楚明白,我告诉自己你有迫不得已的苦衷,这么多年来心中再是不平也从未对人抱怨过一句,只当是我命如此,不敢奢望世家女的尊贵身份。可你却不明白,既然已将我逐出家门,又何必来干扰我的生活?”
  “名声和我,只能择其一,你早已选择了前者,过于贪心,不会有好下场。”
  “你这是哪儿来的倔脾气!”
  萧裕一巴掌狠狠拍在桌面上,只觉得胸腔中一阵气血翻涌:“非要死抓着过去不放,活生生困死自己吗?我今日有正事与你交代,没空陪你耍嘴皮子功夫!”
  他咳了好几声,继续道:“我已与锦娘商议过,你年岁渐长,不可久留和风居中。你的事情,我已尽数告知端亲王,他是荣懿太妃所出,自会拿捏轻重。他答应我可将端王府做为你容身之地,这几日你拾掇好了,自会有人来接你。”
  几乎是瞬间,花予便想到了那日舒方晴对自己说过的话,说听见慕恒和萧裕议事之时提及她的名字。还有方才济世堂中,慕恒问她考虑如何,他以为那日过后萧裕就会找她商议此时,故而见她并不知情才会面露惊讶之色。
  因为慕恒还是不懂萧裕,萧裕认定的事情,从不会与人商议,他不允许有人与他相背而行,自然也不会给她思量之机。
  “你一点都没变,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也罢,我总是争不过你。”
  花予疲倦地抬手遮住双眼,唇间溢出一声轻轻的笑。
  “只这一次,我遵您之言,也算是尽最后一点父女间的情分。从今往后,我再不受您管束,也请您当做从没有过我这个女儿。”
  “我二人的父女情谊,到此为止了。”
  ——
  花予一觉睡到第二日天光大放,扶着脑袋坐起时,还觉得头昏昏沉沉,难受的得紧。
  春酌端着熬好的酸枣仁汤坐到床边,吹了吹后送到花予唇边:“娘子可算是醒了,昨晚一直眉头紧锁,冷汗不断,可把我们吓坏了,春酌守了一晚,刚刚才去歇下,我瞧着桌上有安神的药材,便照着方子给您熬好了。”
  她一向身体康健,这俩日却接连梦魇,可也并非毫无缘由。
  等那一碗酸枣仁汤喝完,才听流莺道:“锦娘也挂心着您,来看了好几次,您都还昏沉沉睡着,既然醒了,要不要我去请她过来?”
  花予屈膝抱着被子,想到昨日萧裕提及锦娘,便觉得心中泛涩,闷闷摇头:“不必,我心中烦闷,巴不得一觉睡到死,谁都不想见。”
  望向流莺面露疑惑,又道:“这几日你和春酌好好打点一下,有什么贴身的物什便整理清楚,过几日随我一道去端亲王府。”
  ——
  接花予去端王府的是个熟面孔。
  她起先并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声音有些熟悉,仔细想想,才记起是观梅宴上跟在慕恒身边的小侍卫,听到她的声响还拔剑相对,若非她出声及时,指不定会有怎样的后果。
  她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性子,既然已经从了萧裕的话,便一刻也未想过反悔。何况心中所有的愤懑都只针对萧裕,其他人不过真心为她好,她掂量得清楚,也不能不领情。
  “我叫清河,是王爷的贴身护卫。”他挠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日是我冒失,可跟随王爷在外,任何风吹草动都马虎不得,实在对不住。”
  这下轮到花予无措了,连忙摆摆手:“哪会冒失,那是你职责所在。”
  清河笑笑,笑容里是少年独有的明媚:“还想着有机会给你道声歉,没想到这么快便会遇上。”
  他指挥着身边跟随的人将花予和一双婢女的行李搬上马车,道:“王爷已经命人收拾了东院给娘子住,我出发前偷偷去看了眼,宽敞明亮,你一定喜欢。”
  端亲王无女眷,偌大的端亲王府也就慕恒一个主人,按着规格建造的府邸,看上去难免空旷了些。分给她的东院,地处王府边缘,虽略微偏僻,可胜在安静,庭院之中凿地引水,垂湖架桥,极为别致。
  慕恒带着她熟悉王府,念她初至,脚步放得缓慢,偶尔经过前厅后院,便驻足给她介绍一二。
  她一路走来认真听着,慕恒既然允诺萧裕,她若再时刻纠结着,未免显得矫情。可有的事情藏在心中许久,花予还是想要弄个明白。
  “我的身份,殿下早就知晓了?亏得殿下还一口一个岑郎地叫我。”
  慕恒察觉到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这番话若从他人嘴里说出来,难免有埋怨之意,可她却问得平静至极,就像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也不算太早,不过至少在九梅山庄一见,便知岑愈不过是你的伪装。”
  慕恒轻声道:“不过这也并不重要,我知道你的过去,却依旧答应你阿耶做你庇身之所,自然有所考量,你不必为此而不自在。”
  花予默然,她原本还打算问问是何时知晓,可慕恒偏就说并不重要,到底算是有恩于自己,此时再问岂不是显得很没有分寸?
  这样想着,花予便歇了问下去的心思,道:“殿下收留我,我却无以为报,不知王府中哪些地方缺打杂的人手?”她抬头看一眼慕恒的神色,见无异样,方才继续说下去,“只求别让我日子过得太清闲,我受之有愧。”
  她满脸认真,言辞恳切,慕恒被她逗笑,道:“堂堂端亲王府,自然不缺你一个打杂的。你若觉得心中难安,便抽些时间教习下人读书写字罢,府中赵嬷嬷的女儿也到了认字的年纪。还有清河,虽是身手不错,脑子有时候却不够用,你得空也一并提点着。”
  他抬步继续往前走,示意花予跟上来与她并肩而行:“我已打听过,你自幼便已男儿身份入私塾,习文治,颇有才名,这些事你瞧着可做得妥当?”言罢眉眼含笑,又道:“若是觉得繁琐了,本王再给你好好想想。”
  她忙不迭地点头答应,哪敢说繁琐,这些事于她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又是她极为擅长的,若慕恒当真差遣她去打杂,她指不定动作还没流莺和春酌利索。
  “殿下方才说清河?我看他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今日来接我时换下了侍卫的衣服,我险些没认出他来。”
  “清河是我早年在外救下的孤儿。”他领着花予穿过长廊,午后的日光温煦,撒在身上格外暖和,“那年南部大旱,多地灾荒,他随着家人外出避难,等我在路边发现蜷缩着的他时,他已经是孤身一人,被饿晕过去,并且浑身是伤。”
  “我那时我那时身边也无人作伴,索性就将他救起,留他在身侧。他醒来时已不记得姓甚名谁,家在何方,我不知如何称呼他,索性看途径清河,便给他冠了清河这么个名字。”
  花予仔细听完,也没注意他话中可疑一顿,更没去想身处颍川皇城,养尊处优的端亲王为着何事去荒远偏僻的西南之地,心中感慨,满脑子想的都是——
  看来实在是自己冤枉了慕恒,先前还或多或少对他有猜测提防,觉得只是因为有人相求,便贸然伸手相救实在匪夷所思,何况虽有那点子血缘在里头,一个是王爷,一个是臣子,总不会有太多往来。
  而今听了清河之事,花予暗暗琢磨着,她好歹沾亲带故地和慕恒还有那么零星一点关系,算算亲疏总比清河要近多了。
  原来慕恒是个如此热心肠的人啊,那他愿意收留自己,好像也就不那么奇怪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