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梦魇缠身

  宋彻从锦娘那处出来时,面色红润,神采奕奕,怎一个满面春风可以形容。
  就连花予逮着他想要问个清楚,他也只是摇摇头,笑得一脸神秘。
  “阿予,你进来。”
  花予还想着问个清楚,却被里头的锦娘叫住,只得微一撇嘴,眼瞧着宋彻得意洋洋地离开。
  锦娘对着铜镜正摘了固发的鎏金缠枝钗,一头乌黑浓密的发倾泻而下,不见花白之色。
  花予顺手从她手中接过鎏金钗,心中不免有几分感慨。坊间都传和风居的锦娘是个奇女子,日日为和风居的经营打点谋划,不可谓不操劳,可数年不见容貌有变,和初至时别无异处。瞧着也就二三十岁的模样,可周身那股子成熟雍容的气派,却是这般年纪难得的。
  旁人不知也就罢了,可花予却清楚得很,眼前的女人和萧裕是幼年相交的老相识,萧裕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纪,锦娘她想来也差不了太多。
  她乖巧地站在锦娘身后等着她开口,时不时从锦娘手中接过取下的物什,搁置于案上。直到最后一支珠钗取下,锦娘才转头与她相对而视。
  “送你回来的,是宋家的二郎君。我倒是不知道,你何时和他有的交情。”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来,可花予以为她唤自己进来是为着兴师问罪,自觉得有过,软着语气:“我与他也就是几分同窗的情谊,再没有别的,也就他不时捣鼓些幺蛾子出来。锦姨您若不乐意我与他往来,我听您的便是。”
  她垂着脑袋,等着锦娘出声责问,却听到一声轻笑。
  “我哪里有不乐意。”
  她牵着花予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的软凳上坐下,“我方才不知你二人故识,或许面上难看了些,也是想起流莺那两丫头扯谎,又见你暮时方归,且与男儿一道,怕你吃亏。”
  花予静静听着,不敢随意出声。
  “可随后我便想,咱家予娘,这些年下来也是亭亭玉立了,哪家郎君见着会不喜欢呢?”
  花予眉心微动,屏息留神。
  “我也问过宋二郎,如我所想,他似乎确实是对你动了些心思。”
  话说到这地步,花予是坐不住了:“我不知道宋彻对锦姨您说了些什么,他虽待我与众不同,可我对他终归是无意的。”
  从起初的婉拒暗示,倒如今直言相拒,该做的她都做了,只赖宋彻太执着。她捏了捏自个儿的手指,压了压睫:“我也是不想耽搁他。”
  锦娘道:“我很久之前便想找你谈谈,可总寻不到契机,恰好今日话说到这儿,我也是想要提醒你。”
  今夜月色甚好,疏凉的光透过纱窗,在地上映出斑驳光影。花予恍惚间觉得,锦娘的声音与往日都不同了些,似乎揉入了些许月色的温柔。
  “和风居虽是一时避身之所,却非你久留之地,我将和风居经营得再好,也比不得一个普通人家的家底清白。你入私塾也可以见得,即便是挂着我表亲的名头都可惹人鄙夷小看。我知你有才学,也不畏人言,可你如今面对的风言风语,不过是日后之十一。”
  花予默然,她平日多以男儿身份示外,虽有人眼色,最多也只牵扯到锦娘身上,不痛不痒地讥讽她只做是不闻,倒未曾想过来日。
  来日锦娘将她保护得太好,加之她在和风居生活了太久,久到几乎忘记自己与众不同,如今听锦娘这般说着,倒也觉得自己是过惯了安生日子,竟忘了未雨绸缪。
  她早已过及笄之年,换做寻常人家,婚配者亦不在少数。和风居,委实不该是正经姑娘家该待的地方。
  联想这锦娘适才一席话她也明白了大概,登时噤了声,踌躇半晌才小声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可我与宋彻的确是无缘,您且容我再好生想想。”
  锦娘无声打量着她,闻言又想到刚刚宋彻提及花予时双眸的神采,忍不住唏嘘:“也罢,还是那句话,我知道你有分寸,便不多勉强于你。”
  她抬手揉了揉花予的脸,瞧着她愈发标致的眉眼,语气中也不自觉带了些柔和笑意:“姑娘长大了啊,总会是有自己的想法。”
  不知为何,对于之前的话花予都可以做到镇静以对,可此言入耳,却生出了三分羞怯。
  她觉得今天的锦娘太不同寻常,往日只觉得锦娘是争强好胜的性子,虽不知她确切的来历,可瞧颍川城中,即便是豪门贵胄都让她几分脸面,便知定是来历非凡,是个厉害的女人。
  可今日——
  她抬眸去看锦娘,平日高束的发髻散开,柔发披肩,更让她多了些女子的娇柔。看向自己的目光偶尔微澜,似是撒了一把星辰在其眼中,她不由一愣,心头有那么一丝微芒一闪而过,快得她来不及捕捉。
  锦娘摆了摆手,道:“时候也不早,我得先歇息了,到底不似你们年轻人的身子骨,聊到半夜都还精神着。”
  花予微窘,合着昨日夜里舒方晴翻墙找她的事儿锦娘都知道,亏她晨时瞧见舒方晴不在时还松了口气,庆幸她没被人察觉。
  ——
  昨日和锦娘一席谈话,令得她整夜没睡踏实,脑海中盘旋着锦娘的话,接连做了好几个梦。
  梦里她一身红缎金纹的嫁衣,独自一人身处于陌生庭院之中。似乎是大户人家的府邸,亭台楼阁,奇花异草,比比皆是,却唯独不见人影。
  她摸索着往前走,可脚下的石子路似是活了一般,绵延不绝,叫她如何都走不到头。她呼唤着,却无人给她回应,她觉得茫然至极,惊慌至极,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忽而一阵天旋地转,她头晕目眩,回神后却发现早已身处堂中,距她几步之遥的地方,一个男子背对着她静静站在那儿,身形高挑挺拔,同样是一身火红。
  她放缓了脚步上前,还未出声,那人先转过身看她。那眉目间似是隔了一层烟云,缥缈模糊,又清冷孤傲,哪里有半分原先的温和?
  她还来不及多想,便又是一阵眩晕,再见到的便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带着或不齿或嘲讽的表情,指着她的鼻子,责骂她不知廉耻,烟柳地的残花败柳还妄图觅得良人,求一段姻缘。
  不是的,我并非风月场中人——
  她张嘴想要为自己辩解,可却无人在意她的说辞。他们认定了自己所以为的真相,留给她的只有刻薄尖酸的话,即便她死死捂住双耳,那些话语却依旧顽强地灌入她的耳中。
  花予便是在此刻惊醒的,醒来后才发现自己气息凌乱,已被吓出一身的冷汗。
  她不常做梦,素来也少于记得梦中内容,而这次,梦中的一分一毫她都记得明明白白,实在是因为太过匪夷所思,使她不得不印象深刻。
  直到湿热的帕子覆在面上后她才彻底恢复冷静,一边暗暗咂舌那番话对自己的影响,一边念叨着去买些安神助眠的草药回来,省得这几日再睡不安稳。
  ——
  西市的长街之上熙熙攘攘,她但凡有个病痛,都是锦娘请了大夫上门为她诊治,倒是少于外出求医,自然对城中医馆不甚熟悉。
  眼下她驻足,抬头看了眼黑底绿漆的匾儿,“济世堂”几个大字苍劲有力,颇有风骨。
  花予撩开翠玉珠帘抬步入内,入目陈设摆件多施以红木,古朴雅致又不失大方,空气中弥散着不知名的清香,令人嗅之心旷神怡。
  接待她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发绾双环,小脸白皙而清秀,稚气还未褪去,可言行举止却透着沉稳的劲儿。
  “郎君身子可是不爽利,有何症状?”
  花予如实道:“大概是有些梦魇,寻思着讨些有安神之效的药材。”
  小姑娘又轻声问了几句,随后转身去给她配药。
  “若只是寻常梦魇,可以试着用酸枣仁熬制成汤,配以甘草一两,知母、茯苓、川芎各二两,有养血安神之效,岑郎可以一试。”
  身后传来翠玉相碰的泠泠声响,与之一道响起的,还有男子温和的声音。
  花予身子微微一颤,隐隐觉得头皮发麻。
  若是前些天,即便是昨日之前遇见慕恒都不该是这样的反应,可偏偏是今日,在经历过昨晚那样荒唐的梦境之后,她最不想见到的便是他。
  明明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人,她不知道为何会遇见慕恒,尤其是在那样的场景之下。
  明知道即便梦中再是荒诞离奇也只有自个儿知道,可她就是不知该摆出一副怎样的表情看他。他抛了一个开头,她却一时恍惚连顺着问一句他如何知晓都忘记,只是轻咳一声,转开了话题。
  “殿下若是有什么不舒服,叫下人走一趟就是,何必亲自到这济世堂来。”
  “并非是本王身体有恙。”
  即便她话题转得突兀,他也从容接下:“济世堂的店主本王恰巧认识,今日前来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九梅山庄那老头子可不是派遣几个下人可轻易打发的,他若不亲自把药材完完整整送过去,只怕又要被他闹上好久。
  慕恒回答了,却是语焉不详,摆明了不欲多说。花予想也是,就她与慕恒区区两三面的交情,若还指望着人家解释几句,那未免也太看得起自个儿。
  济世堂的小丫头抓了药材回来,花予随意低头扫了两眼药包上的字迹,茯苓、川芎好像有些熟悉?
  她还来不及细想,便见小丫头面露惊喜,道:“殿下来了,哥哥知道您今日会来,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慕恒轻笑道:“我马上进去,你先去忙,不必管我。”
  花予眉一扬,想慕恒说与店主认识果真不假,只是店主的阿妹,交谈之间也是一个“我”字自称,可见不是寻常的认识。
  可与我何干?
  她掂了掂手中的药材,还没来得及说告辞,便见慕恒转向他这一侧:“萧相所说之事,岑郎考虑得如何了?”
  考虑?考虑何事?
  她被慕恒问得一愣,脑海中想着这几日虽不算平静却也不见需她劳心的事,不知他何故有此一问。
  等等,方才他说谁?萧相?萧裕?
  他只说了轻巧地一句话,用的是再寻常不过的语气,可花予却觉得周身好像是僵住了一般。
  突然被人窥见了内心深处隐藏的秘密,她几乎连面上客套的笑都难以再维持下去。
  她的身世,对萧家而言是必须严防死守的秘密,哪怕对外透露分毫,都会令家族蒙羞。
  除了萧家族人,便只有锦娘知晓她是萧裕之女,可花予知道锦娘对此事向来守口如瓶,不对人提及分毫。
  她朝他身边靠近了些,压低了嗓:“殿下是何时知晓的?”
  哪想她却看见慕恒面上露出些许惊讶之色:“萧相还未告诉你?”
  言罢又失笑,道:“是本王心急了,此事自有人告知于你。本王还有事,先行一步,岑郎自便。”
  花予怔怔地看着慕恒走远的背影,心中陡然升起不详的预感。
  这种预感在她回到和风居时化作现实。
  萧裕坐在案前,手边一盏茶还腾着热气,他听见响声抬头看向她,目光微动,神情之中似乎有些激动,可声音却含着几分沙哑:“阿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