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17年9月7日

  我叫张杨,我爹姓张,我娘姓杨。
  我虽然叫张杨,但我的性格一点都不张扬。我这种小门小派出来的人还是低调点好,所谓登高跌重。
  京城武林大学是天下所有习武之人正式武林出道的终南捷径。就好像一个演员,虽然你也能靠着走南闯北跑龙套出名,但成名的几率要远远低于从各大电影学院走出来的科班生。京城武林大学,就是我们习武之人的科班认证。
  我来自一个西北小镇,我们镇上就我们一家还保留着武学传统。但我家门派很小,小到只有两个门生——我和我妹。
  我师傅就是我爹,我娘也是我师娘,我妹妹求我的时候叫我一身哥,坑我的时候管我叫大师兄。我们四个人守着一个山头,一个院落,一块写着“八卦门”的门匾。
  但我们还是一个门派,因为我们不种庄稼,因为我们还是会象征性的参加每四年一届的天下武林英雄会。
  照着我爹的描述,八卦门以前也是个赫赫有名的大门大派,但这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谁也说不清。大抵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一辈,本派弟子行走江湖声势极大。但是八卦门有一大弊端,绝活八卦连环掌实在是太难学了。
  据传八卦连环掌是从周易八卦图中的卦象变幻而来,八个卦位衍生出八个基本掌法,在加之运功时纵横交错的四正四隅八个方位,一共六十四变化。光是学会这六十四变化就要好几年的光景,更别提再花上多少时日去精进,去融化贯通。而且八卦掌是一门身法,一招一式你摆出来就知道几斤几两了。不像那些修心法的门派,往那盘腿一坐闭目眼神,谁都说不明白这内力到底深厚到什么程度。
  八卦连环掌打架厉害。近身格斗的时候,修内家心法的那帮人还在气沉丹田的时候,我们练家子早已经一掌拍到了他的胸口上,打得他噗出一口老血来。但是在这鲜少聚众斗殴的太平年月,打伤了人还得赔钱,越是厉害的身法就变得越鸡肋,八卦门日渐没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可气的是,八卦门里一些不肖子孙,不仅叛出师门,还打着八卦的幌子,在街上给人卜算吉凶。算卦这事,就算开了天眼的大神通都不见得每一卦都准,何况是学武功都半吊子的那帮小猢狲,自然是造谣撞骗之流。
  就这样,八卦掌被时代淘汰了,八卦门这块招牌也被不肖徒孙糟践透了,现在我爹娘就靠着炮制一些祖传跌打药酒过营生,日子也还算过得去。
  我来这上学之前,我爹还特意给我装了一大罐药酒,再三叮嘱我每天都要喝一小盅。看来我爹心底里还是不太放心我在这么年轻就学成了八卦连环掌,他或许觉得我急于求成透支了根基。
  这酒并不烈,但是味道特别冲,还必须在大清早喝,赶在太阳完全出来之前喝。这可真是难为坏我了。
  我今天大清早拎着一个不透明的小玻璃罐在学院食堂偷偷摸摸的往嘴里灌,突然一个明眸大眼的姑娘端着餐盘站定在我跟前,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打量。
  我与她四目相对的时候,刚刚好把一小盅酒喝完,一小滴药酒从我嘴角划过脸庞。
  女生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伸出一根手指,将那滴酒揩去,凑到鼻子下嗅了嗅,刹时露出一副恶心至极的样子来。
  “咦……真恶心!你这人怎么大早上的在食堂偷偷喝尿啊!”
  我听她这么一嚷嚷,先是心虚,再是冒火,怎么大清早就碰到这么一个没头脑的家伙。
  “你胡诌啥呢!你们家喝尿还用罐子分装着喝啊!”我说的激动,捏着罐子的手一个劲的在半空中晃荡。
  没想到这水灵灵的姑娘出手还挺迅猛,身子稍稍向前一倾,左臂一挥,在半空中划了个半圆,就把玻璃罐子从我手上一把夺了过去,右手还稳稳的拖着餐盘,纹丝不动。
  我愣是丁点没反应过来。
  姑娘左手两只手指头捏着瓶口,脸上挂着极不情愿以及厌恶至极的表情,将罐子一点点的往鼻子下面送。
  我就奇了怪了,这姑娘长得眉清目秀的,怎么脑子这么轴。干嘛这么不屈不挠的非要搞清楚我喝的是什么。
  “咦……真恶心,你怎么喝个酒像喝尿一样躲着喝啊……”姑娘想必是瓶口喷涌而出的酒味薰到了,眯缝着眼把酒罐子撩到了桌子上。
  “那难不成我还点两串,叫36D的两妞,一边划拳一边干杯?最好再来一场英格兰大战法兰西的足球赛?”
  不过现在想起来,我也是嘴欠爱抬杠,我爹千叮咛万嘱咐低调低调再低调的训诫,这会子早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那你早上在食堂偷偷摸摸喝酒也是挺奇葩的!”姑娘不但没有要走的意思,还在我对面落了座,就像大树生了根鸟儿筑了巢。
  虽然她长得确实挺美的,但我一点色心未动。并非我标榜自己是个什么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只是我觉得脑子这种必需品,这姑娘似乎有点缺货。
  “这是我们家给我配的药酒,是药!是泡在酒里的药”
  “你病了啊?哪病了啊?病了还来上学?”姑娘连环炮一般的发问,我已经开始有点烦了。正当我要起身收拾东西往外走的时候,姑娘一把扯住我的后衣领,一发力就把我死死的按在了座凳上。
  “刚刚……你内力这么厉害的?”我坐在凳子上怔怔的看着她,不自觉地吞了一口唾沫。我完全没有办法把她脸上的那种痴呆表情和雄厚的内力联系到一块。
  “我在关心你,你怎么都不理人就走了……”姑娘这副天真无邪的表情算是折服我了,于是我决定编一个谎话骗骗她。
  “哎,一言难尽啊……”我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打算编一段曲折离奇的故事,大概是自幼家贫,为筹集学费把肾卖了云云。
  我刚准备把心里的腹稿娓娓道来的时候,姑娘却直接打断了我。
  “算了算了……太长了就别说了,一会儿我还有专业课呢……”
  “哦……”
  这……当时我的心情,就像花了好几年的功夫排了一场年度大戏,临登台的最后一刻,导演告诉我主演换了另外一个关系户。虽然心里很憋屈,但脸上还是要挂着微笑,这才称得上大气。
  然后,我们就这么沉默着,连眼神交流都没有。准确的说,她在我的默默注视下,吃下了一屉小笼包一屉蒸饺,一屉烧卖。更准确的说,我不是在盯着她吃下这海量的早餐,我其实一直在等着她在胡吃海塞的间隙,能感受到一旁的我尴尬的注视。
  可是她自顾自的吃,吃完之后撑了个懒腰,打了个饱嗝,喝了口水,吐了吐舌头。
  有那么一瞬间,我居然觉得这姑娘实在是傻愣愣的惹人爱。现在想起来,可能我的脑子也不是太好使。
  “你叫什么?”我冒冒失失的问了一句。
  姑娘警觉的瞪了我一眼,像一只觅食的白兔察觉到了秃鹰盘旋而下,渐渐逼近。
  其实刚问完我也有些后悔了,赶忙给自己解围,讪讪地说道:
  “大家都是同学,我就是想认识认识,交个朋友……”
  不过好像这话并没有丝毫的缓解尴尬的氛围,反而更甚。
  “我们学院有一万三千六百三十二人,其中教职四百七十三人,女学生五千六百五十二人,大一女新生一千四百二十七人……这么多人,你为什么独独要认识我?”
  她当时说那话的表情,一点开玩笑逗趣的表情都没有,一板一眼,一字一顿,咄咄逼人。
  那架势,瞬间就点燃了我内心的忿忿不平。明明一大早一直是她缠着我,没完没了的给我找不痛快,怎么现在猪八戒倒打一耙,字里行间满是我对她有什么阴谋诡计一般。
  “你这人是杠精吧……?”
  她一句话不说,双手抱在胸前,身子倚着靠背,眼神坚定的和我四目相对。一副誓要把我灵魂深处的那股子肮脏龌龊都看得通通透透的毅然决然。
  那装腔作势的样子,简直就是武林绝顶高手在巅峰对决的时候,谁都不敢先出招露出破绽,只能用坚定的眼神反复向对手传达信息:我很厉害哟~我不是好惹的哟~你不要小瞧人哟~小瞧我你是要吃苦头的哟~
  现在回想起来,她可能实实在在的是个大傻子。
  “唐美媛……”突然从我身后传来一个爽朗的男声。
  我处在极为有利的观测角度,将姑娘脸部肌肉分寸见的极微妙变化尽收眼底。我立刻就明白了,发出这个声音的人,就是我面前这位姑娘心底里最柔弱地方扎着那根刺。
  当音波搅动空气,空气击打在姑娘耳膜的那一刹那,姑娘眼眸里的那股专注力瞬间从我身上抽离,瞳孔迅速从定焦退回到散焦状态,复又从散焦立即切换到定焦状态。越过我的肩膀,投射到我身后的方向。
  伴随着眼球的运动,姑娘的面部肌肉也从警觉切换到松弛,从松弛过渡到呆滞,从呆滞中还流露出一股意外的欣喜。恰似一束暖阳穿过屋顶的天窗,照射在一尊洁白无瑕的大理石雕塑上,暖暖的调子在被打磨得光溜溜的大理石表面晕染开来,为冷冰冰的雕塑铺上了神性的生机。
  现在我知道了,姑娘叫唐美媛,她心里住着一个男生。
  “找你半天了,你怎么在这呢……”
  我还没来得及扭头去细看个究竟,爽朗的男生就已经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他倒是不见外,和我挨着坐在一起,应该是把我理所当然的看成了唐美媛的好朋友。
  看来这个男生的心里,唐美媛只是极好的朋友,好到可以模糊性别的那种。
  “你好,我叫张杨……”我当时下意识的扭过身子去和男生握手打招呼。现在回想起来,我也说不好,我这样做到底是为了缓解场面的尴尬,还是想借机仔细瞧瞧这位令唐美媛迷了神的男生。
  我为什么会对唐美媛倾心爱慕的人感兴趣?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欧阳博文。
  或者说,来的人正是当今武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超级电影明星——欧阳剑——的儿子,欧阳博文。
  现在的武林,早已失去了古代的气象。聚众斗殴是明令禁止的,腥风血雨也不再是主旋律。就连华山论剑、武林大会这种大型集会,在当代也只相当于一个斯文的不能再斯文的学术论坛,早已失去传说中剑拔弩张,刀光剑影的场面。
  在我生活的这个现代社会里,一个世家一个门派的实力,要不然有名,要不然有钱。而有名的绝对有钱,有钱的也一定名头很响亮,阴阳相生,相辅相成。
  而知名度这个东西,打是打不出来的,挑战、踢馆、砸场子这一类事情实在是有辱斯文,简直就是地痞流氓才干的勾当。现在的门派世家最看重的核心竞争力,不再是武功秘籍高精尖,看家本领一招鲜,门徒高手万万千,一亮法宝震破天。而是一些软实力,比如品牌影响力、品牌热度、社会好感度云云。
  欧阳剑作为享誉国内外的武打明星,在打造自己家族品牌影响力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他们家的里里外外,几乎全天24小时的被媒体曝光。他们家过年包的饺子是羊肉馅还是猪肉馅,为什么没有牛肉馅,这种事情都值得各大媒体从大年初一分析到元宵节。
  欧阳博文从小就是在聚光灯的环绕下长大,像极了一场大型真人秀节目。从他呱呱坠地到蹒跚学步,从牙牙学语到出口成章,每天都有无数的话题围绕着他。
  说心里话,我挺羡慕他的。要是我们八卦门能有这影响力,我也不至于练成了八卦连环掌还要遮遮掩掩,生怕太出挑,被人枪打出头鸟。
  我细细看了看欧阳博文那俊美的面庞。
  看了大概有好几分钟,就这么侧着身子直勾勾的盯着他看。先是把他看尴尬了,再是把唐美媛看嫉妒了,最后把我自己也看得害羞了。
  我当时就在脑子里想了好久,我该怎么和我妹细说我开学没几天就和欧阳博文有了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她可是从小看着欧阳博文长大的,人生最大的梦想就是给欧阳博文当保姆,尽管她比欧阳博文还要小好几岁。
  可是我看了好久,也想了好久,我怎么都没法在脑海中用词汇将他的好看描绘出来。他也没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基本和我长差不多,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但他那些零件凑一块摆脸上,就是特别好看,真真的好看。好看到,你眼睛落他眉眼间,就再也挪不开了,仿佛他的瞳孔里藏了个黑洞,能把一切物质都吸进去。
  “你好……我叫欧阳博文……”
  “嗯……我知道,我从小看着你长大的……”
  欧阳博文勉强的和我握了握手。勉强到我两手上表皮的汗毛顶部刚触了下,他就立刻缩回了手,转过身子朝着唐美媛灿烂的笑着说:
  “你明晚记得来我的订婚宴……”
  唐美媛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坐对面,耷拉着脑袋,自顾自的用手指缠着衣角翻来覆去的玩。脸上不喜不悲的,既像是对这一切早有预料,又像是对这一切猝不及防。
  “也邀请你一同来……”
  欧阳博文说这句话的时候,依然面朝着唐美媛,余光都没有瞄到我。那个“也”字把我去不去都无所谓体现的淋漓尽致。
  尴尬的洪流又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持续了至少有一个寒武纪那么长的时间。
  我脑子里想的是,如果我明晚真的去了,欧阳博文会不会觉得我特别不懂事。可是我真的很想去……
  这场世纪订婚宴可以说是仅次于武林大会的盛事。欧阳博文将要订婚的对象是五毒教唯一的女继承人赵雪凝。他两二十年前就定了娃娃亲,这种胚胎形成两年前就定下的亲事,才真可谓命中注定。当两家生下来正好是一男一女的时候,全世界都松了一口气。
  我刚上小学的那年,五毒教一共干了两件轰动武林的大事,一件是成为了全武林第一家上市的中医药集团,另一件就是宣布两家的继承人将在成年礼过后立即订婚。
  我妹那时候听了这个消息,足足哭了一百零四天,然后偷偷的把座右铭从“嫁给欧阳博文”抹去,重新颤颤巍巍地写了一行字“照顾欧阳博文一生一世”……在我看来,我妹的人生理想,从不着边际的嫁入豪门,终于脚踏实地的改成了加入豪门佣人队伍,也算是让我这个当哥的松了口气。
  说起这个五毒教,是当今当之无愧、毋庸置疑的武林霸主。现在的掌门赵无忌本是形意门的首座弟子,突然宣布叛出师门,入赘到五毒教,娶了当时教主的亲闺女郭蓉蓉。
  近百年的五毒教,早已不再是什么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门歪道。在当时看来,五毒教始终和武林的大流极为格格不入,但用现在的眼光重新审视,五毒教的历任教主各个都是时代的弄潮儿。
  当大家都在吆喝着振兴武学传统的时候,五毒教突然改头换面,成了中医院。门派里那些用毒高手都成了穿白大褂的中医大夫。
  当天下武林发现自己越混越穷,只有五毒教如日中天富得流油,觉得再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要山穷水尽。这时候,五毒教站了出来,给各个门派出钱出力出关系,一副老大哥的样子。
  各门各派在五毒教的帮助下,都合资开起了正骨馆、跌打馆、国术馆、中医馆等等。这个时候的五毒教,在江湖道义上他是帮各门派脱贫致富的老大哥,在世俗生意上,他又是手握各家股份的投资控股集团,可谓是要面子有面子,要里子有里子。
  赚完了面上的钱,五毒教又开始赚源头的钱。在上一代教主的带领下,五毒教成为了全球最大的药材商,从育种到耕种,采收到炮制,全产业链一手掌握,成为给各种各样的馆供应原材料的供应商。
  一代一代的积累,五毒教永远都领跑在大家的前面,奠定了今天无可撼动的霸主地位。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地有地,每个人的生活都和五毒教产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欧阳哥哥,我明天身体不太舒服,我就不去叨扰大家了……”唐美媛说完还不忘假模假式的咳几下。
  可你不是明天才身体不舒服吗,怎么今天就咳上了。
  我当时特别想问,“那我能自己去吗?”
  但我忍住了。
  万一问出来被回绝就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既然欧阳博文已经亲自口头邀请了,整个食堂的人都能为我作证。况且明天场面那么大,没有人会留意到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