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秋风萧瑟 悲落叶 2
穿过梧桐密布的林荫大道,道路两侧的卫兵们看到长官的专属座驾驶出,纷纷有力地行了军礼。
驶出门楼,穆炎煦挪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车速减慢了下来。
“少爷,要不要…”陆敬奉试探地问。
“不用!”穆炎煦放下车帘,轻叩眉心。
车子飞快地从门楼前驶过,疾驰而去。
李富贵牵了马过来,“小姐,刚那位先生也说了东西已经交给了穆长官,您瞧这会天都快暗了,穆长官还没消息…要不咱今天先回吧…说不定福顺那头打探到了少爷的消息正等着咱俩回去呢…”
“也好”盼兮目光还是紧盯着一处。
打开挂帘,盼兮正倾身准备上马车,脚步一顿,她果断说道:“不行!”
李富贵疑惑的看着盼兮面色郁郁地下了马车,轻咬着手指节原地兜转了两圈后才看了自己。
“李师傅,你先回去吧,我再等等消息。”
“这可不成,我得随着小姐…”李富贵连忙说。
“我的意思是,你先回去探探消息,且不说福叔那头有没有信儿,我们出来这半晌,家里也该着急了,我就等在这里…万一穆长官有什么吩咐了,好歹也是有人在的…”
盼兮说得认真,李富贵想了想,还是犹豫,“可是,小姐留您一个人在这,可不成!”
盼兮笑着望向门楼,“我就守在这的,这里都是卫兵,连只苍蝇飞过他们都盯得紧紧的,还怕啥…”
李富贵四周扫了眼,卫兵一身正气地站着,威严极了,他点点头,上了马车,马鞭一扬,“等我回去传完了信,马上来接小姐…驾!”
老虎桥32号,把守的哨兵看到车里的人,才出来打开紧闭的铁门,铁门厚重,高耸威严。
穆炎煦不是第一次来这里,青砖黑瓦木头梁的通体建筑,加高的围墙,阳光照不进来,风也只能偶尔从花眼院墙里钻进几缕,空气里笼了层烟雾似的,灰蒙蒙的,还有一股被雨水泡烂的枯草败叶散发出的酸臭味道。
狱典已经收到号房的通知,赶紧过来迎接。
“他怎么样了?”穆炎煦问。
“回穆长官的话,傅骥骋从昨日被捕入狱就未进过食,审讯时问什么,他都不答…说是要见了您,亲自跟长官您说…”
穆炎煦“嗯”了声,朝最东面一人独居间走去。
狱员解开铁锁,关着的铁门陈旧生锈了,“嘎吱”的声音,悠悠长长的穿梭在辽阔的空间里,倚靠在铁窗前的男人手指玩弄着黑色礼帽,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你们都出去,没有我吩咐谁都不许靠近!”
“是!”一行人听到命令齐刷刷地退了出去。
“缉煕兄现在可真是威风凛凛。”傅骥骋抬抬眼皮子,近乎嘲讽。
穆炎煦合上了铁门,监狱条件艰苦,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发,外套随意地扔在旁边的铁架床上,床品整齐有序,是没有睡过的样子,桌子上的白米饭失去了水分干干硬硬,上面盖着的蔬菜叶子也黄了,“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
“只怕那日在昇平茶园陪着奶奶看戏是假,盯上我是真…”傅骥骋淡然一笑:“不过占了徐炳才几成生意罢了,瞧把他急的。”
穆炎煦也不顺着他的话,只说:“你早前借着商会名义发行的债券…不是普通的债券吧…”
傅骥骋听了满脸了悟,戏谑笑道:“也对,缉煕兄聪明绝顶,这事怎么可能瞒过你,看来你对我是早有防备…”
穆炎煦冷着脸,“是你轻视了朝廷的情报系统…清军正在大规模的搜捕革命党人。”
“那逮捕我,缉煕兄岂不是又立了件大功!”傅骥骋的眼里含着凉凉的笑意,他歪了歪脑袋,问:“你准备怎么处置我…挖眼珠子?割舌头?把头砍下扔猪笼?”
他毫无畏惧之色,极为轻松地说着,仿佛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穆炎煦踱到窗前,触手可及的自由已被坚固的铁杆牢牢框死住,外头天已经暗了,从楼里传出的凄惶声阵阵,向来冷峻的面容上嘴角微扬,“清介你如此胆色,我又怎么会轻易要了你的命?”
傅骥骋扔了礼帽,柳眉倒竖,“要杀要剐随你便,我傅骥骋宁可玉碎也不能瓦全…只是你可曾想过,朝廷昏庸残暴,在这样的帝王统治下苟活有何意义?必须推翻它,建立新的民权政府,这才是民心所向,更是国家命运的希望所在…现在的形式如箭在弦,倒下一个我又何妨,总有一天我们会取得胜利!”
眼前的男子一脸坚定正气,完全没了翩翩公子儒雅清秀的模样,穆炎煦忽的想起了他曾经的抱负,黑黝黝的眸光闪闪,声音也同黑色的眸光一样暗沉,“海关税司早已经部署了大量兵力守在浦口码头…你从越南购入的三百箱枪支弹药,怕是快抵达各个沿江区域了。”
“穆炎煦你…”总是含笑的明眸里燃烧着熊熊怒火,傅骥骋咬着牙狠狠吐字:“看来你不过是朝廷养得一条好狗罢了!”
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在耳边,穆炎煦毫无怒色,静默地站着,任他自由言论。
“哈哈哈…”傅骥骋忽然仰头大笑,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他扬了扬手,指着说:“打自进了这扇铁门,我就没打算活着出去过…只是再无力承欢膝下,望你看在此次赈灾傅家真心实意的份上,留我个完整的躯体,家父家母也能有所藉慰…”
“好!”穆炎煦点头答应。
独居的一人间很小,小到他们两站着就没有其他多余的空间,傅骥骋从黑暗的光线里走到微弱的灯盏前,火苗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打在穆炎煦英气逼人的五官上,忽明忽暗,傅骥骋看着忍不住问:“你向来深谋远虑、抱负不凡,可为何不愿意顺应时代的潮流?大清王朝危机四伏,寿数已尽,难道你仍坚持为它效忠?”
穆炎煦也从暗中走出,挺得笔直的腰板渗透了这个男人的刚硬,他怒驳道:“任何一场暴动都会引发空前的混乱,我不赞成暴力革命,通过暴力推翻皇权去建立所谓新的民主政体显然是痴人呓语!”
回去的路上,穆炎煦露了倦色,陆敬奉说:“少爷,今儿回去歇歇吧!”
“先回衙门。”穆炎煦倚着车窗懒懒的说了句。
陆敬奉回头看看,少爷已经累得睡着了,他吩咐司机开慢些。
穆炎煦时刻警觉,他仿佛听到“咦?”的一声,睁开眼车已行至官邸,透过前窗玻璃,守在门楼警戒区域外的女子还在,独自一人,夜间天凉,迎着四面来的风,她裹紧了身子,不知所措的样子看着让人心生怜惜。
陆敬奉吃惊地望向穆炎煦。
“停车!”
穆炎煦下了车,盼兮借着路灯看清站在面前的人,笑逐颜开。卫兵跟个泥塑似的保持着姿势,周围除了树叶的沙沙声,一片安静,李富贵回去好久了,她又冷又急。
穆炎煦见她冻得哆哆嗦嗦的样子,皱了眉,“顾姑娘上车吧,有事进去了再说。”
盼兮知道自己样子埋汰,也顾不上了,“不用的,我就走的…穆长官,我…”
“我知道你是为傅骥骋的事而来,只是很抱歉顾姑娘,我不便回答你的问题!”
穆炎煦低沉的嗓音不带温度,寥寥几言全为应付她似的,她在这里等了这么久,他就这样敷衍自己…
“穆长官,这是什么意思?”盼兮急了,心里乱糟糟的,完全忘了分寸,“傅少爷为人光明磊落,赈灾之事他日夜劳力奔波…您也知道,他敬重您,推崇您,而您竟不顾他的这份功德,侠私报复,实在卑鄙无…”
夜色里她看不到穆炎煦跳动的青筋,难看的神色。
“顾姑娘!”陆敬奉在旁捏了把冷汗,赶忙叫停她。
穆炎煦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打着冷颤的小嘴里分明还有许多不甘的话,望向自己的眼睛里充斥的怒气更是藏也藏不住。
“恕我现在无法同你一一分解,天也沉了,顾姑娘,我先送你回蓉湖居!”
“不必!”盼兮咬咬牙,说:“怎敢劳驾穆长官,我自己回去!”
盼兮跑到街口,这个白天车水马龙的地方,商贩都收了摊子,只有孤零零的风声,不见人影。
等了好久才看到位师傅拉了黄包车朝她跑来,盼兮招招手。
“师傅,去庆园路上的蓉湖居!”
黄包车师傅听到地名,摇摇头,“那地方太远,不去!”
“那加点铜板可以送吗?”
盼兮摸摸袖口,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
“我现在往回赶呢,本想着顺路的话就捎姑娘一程,可那地儿是反方向又太远,加再多都不值当跑一趟!”
说完,师傅拉了车子扬长而去,这一去连街边仅剩的烟火气息全卷走了。
傅家上下怕是都在操心着傅骥骋的事,顾不上她也合情理,想到傅骥骋现在的境遇,还有那穆炎煦冷冷的姿态,盼兮禁不住落泪。
往回走的路上,日日能见的月亮跟往常都有不同,可又说不清倒底哪不一样,淡淡柔柔的光总是能将她包围住,此刻连脚下小片的路都照不亮。
行走在夜色里,盼兮觉得整个人都混混沌沌的,步伐越踩越轻巧,快随着笼在天边的白气一道飞起来了,她想着若真能飞起来也是好的,这样就能去她想去的地方见她想见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