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晓风残月 伤离别 4

  燕语莺啼,花开满院,百花院的夏天四处充满了生机,并未因酷热稍露倦怠。秦淮河绿波荡漾,里头的鱼儿们精灵一般地扭动着身躯,阳光透过低垂的丝绦点点洒在水面,驳岸上有人向内投了一小片鱼食,分散在四处的鱼儿迅速聚集一处,“唼喋”声一片。
  “小姐,小姐”
  盼兮顺声望去,丫头怜碧急急忙忙地朝这处跑来,红扑扑的脸蛋上挂满了摇摇欲坠的汗珠子。
  “这般慌慌张张的,姆妈见了又要说!”盼兮捋了捋怜碧鬓角湿热的发。
  怜碧毫不在意地一笑,说:“姆妈遣我来请小姐上荷悦塘去呢!”
  “这会儿?是有什么事吗?”
  平日午错姆妈都是歇息着的。
  盼兮想了想,见怜碧也是毫不知情的样子,把手里剩下的鱼食全撒了,才站起来拍了拍裙摆根本看不出的灰尘,说:“那走吧!”
  “小姐日日在这投食,这处的鱼儿都要比别处的丰腴些呢”
  盼兮望去,原本聚在一处争食的鱼儿,各自散去,水面恢复了平静。盼兮今日着了一身鹅黄色斜襟绸缎罗裙,没走几步,就招来一大片小黑飞,怜碧拿扇子挥了好几下才散去些。
  “小姐穿这身好看是好看,就是太招虫子了”怜碧嘀嘀咕咕的。
  盼兮思忖了片刻,停下脚步说:“怜碧,你去趟琴房把琵琶取来”
  “小姐可是要弹琴吗?”
  “让你去就去吧!”
  “好嘞”话毕,怜碧纤巧的身影迅速消失在碧绿丛中。
  盼兮独自顺着卵石小路朝荷悦塘走去,漏花窗里人影三三两两,里头欢笑声一片。
  “哟,看谁来了”菱雁眼尖,隔着漏花窗就看到了她,她拍了拍身侧的石凳说:“来,挨着姆妈坐”
  “姆妈”盼兮坐下,看着石桌周围聚着的人,乖巧地一个个招呼道:“菱雁姐、褐雨姐、青鸢姐”
  “嗯”金秀莲放下水烟袋,拉了盼兮的手,握在手中。
  “倒底是盼兮嘴巴甜,讨巧”一旁的褐雨看了笑道:“都说长三堂子的女校书们各个艳惊四座,琴棋书画样样都通。我说啊,那是他们眼皮底子太浅,若不是姆妈‘金屋藏娇’,不舍得让盼兮进场子里抛头露面…只怕啊,我们百花院的门槛都是要被这些官老爷们、公子哥们踏断的。”
  话落,都应声笑了。
  青鸢接着话说:“还记得你刚来的时候瘦弱的很,那会子都以为你过不去了,要能料到你现在生得这般模样,有的这身才识,定是舍不得把你…”
  金秀莲轻咳一声,青鸢住了嘴,菱雁在一旁笑着舞了舞团扇。
  盼兮安静地坐着,举起帕子轻轻拭去鼻尖顶着的一层微薄汗珠子。
  金秀莲拍了拍盼兮的手说:“毛丫头长大了,要留也留不住的!”
  盼兮听了,面红耳赤,轻嗔道:“姆妈,不许说!”
  “这事有啥好羞的”金秀莲笑了。
  其他几个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才问:“难不成…盼兮她…?”
  “正是!”金秀莲笑着答道,看着盼兮白皙的面上颈上一下子蹿得红扑扑的,有着这个年龄少女特有的一抹清脆娇嫩,一双大眼清灵透水,长长的睫毛覆在上面,微微轻颤,甜香袭人。
  菱雁也看了眼盼兮,笑了笑:“那倒是真快留不住了!”
  “姆妈遣怜碧请我来,可是有什么事?”盼兮问。
  金秀莲没有回答,反而问道:“盼兮,可有十五了?”
  “姆妈,盼兮是光绪二十一年生的,虚岁十六了!”
  “我这脑子,倒是没到岁数就先昏眊咯!”
  金秀莲抽了口水烟,一阵“咕噜噜”的水烟声。
  “咦?怜碧这疯丫头,跑哪儿去啦?”青鸢问。
  “我让她去琴房取琵琶来,这会儿许是要到了,咦…是不是来了。”
  漏花窗外人影迅速闪过,百花院琴房离荷悦塘颇有一段距离,怜碧跑得满头大汗。金秀莲往日定会责骂她两句,今儿倒是什么都没说,怜碧送完琵琶就退下了。
  “好久没听盼兮弹曲儿了,是不是新学了啥曲儿?”
  “正是新学了首《淮阳平楚》”
  众人一起道:“快弹一曲!”
  众花伴风佛面,荷香阵阵,柳丝飘飘。盼兮一双雪白的柔荑,巧按琴弦,乐声款款滑落,时而荡气回肠,时而哀婉忧伤。抱着琵琶的盼兮,仿佛笼着一层轻透神秘的薄纱,领如蝤蛴,聘聘婷婷,一抹粉嫩少女的娇羞,宛若池子里即待盛放的荷。
  曲罢,好一会儿,大家才回过神,金秀莲吩咐盼兮先回去休息。
  望着漏花窗外的人影渐渐远处,褐雨才缓缓开口叹道:“这长势瞧着以后定是个绝色佳人。”
  菱雁轻不可闻的“哼”了一声,说:“既是来事了,以后可就不能再这么搁着了。”
  青鸢抿嘴一笑说:“外头世道乱,都喊着叫着要起义,连累了我们不少生意。姆妈,可还是要藏掖着这个宝贝不让人瞧么?”
  “什么宝贝不宝贝的,哪有这样养着的,也不能坏了咱百花院的规矩,人家徐老爷盼着她长大都几年了”菱雁忿忿地说着。
  褐雨眉头一紧,看着姆妈说:“让盼兮给徐老爷收房?他家那几房姨太太各个牙尖嘴利、心狠手辣那劲头,去了啃得连骨头都不剩,姆妈舍得我还不舍得呢!我刚瞧着这丫头心里也是有点数的!”
  金秀莲脸色并未异样,默默地抽着水烟,一言不发。
  蛙声片片,鸣蜩嘒嘒,扰得菱雁心头一阵烦躁,不免多抱怨几句:“姆妈把她喊来,不就为这桩子事嘛!姆妈,你可不能为了她一再破例!徐老爷是谁,咱得罪的起吗?”
  褐雨沉默了片刻问:“姆妈,可还是为着那人处处护着她?”
  “说到那人,这些年倒是一封信也未有来过。”金秀莲淡淡地说。
  “也是个稀奇的事,那公子留下的银两,倒能把这整条烟花巷子都买下咯!”青鸢笑道。
  “既是这样,姆妈还担心什么!这几年她的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若没有姆妈这般栽培,她能有今日?”菱雁到嘴边的话一股脑子的都说了。
  金秀莲啜了口烟缓缓吐出,饧眼说道:“最近,我时常梦到一个人!”
  好像与自己仅隔了一层薄薄的烟雾,烟散到哪去,人影就飘到那去,微笑着看着自己,愈来愈远,越发虚无。金秀莲轻叩了叩额头,才清醒了些,人影也散去了。
  “谁?”其他三个面面相觑。
  “六顺他娘”
  “六顺他娘——茵雀?”
  众人都陷入沉思。
  隔了好一会儿青鸢才说:“他俩倒是情投意合的,谢家公子替她赎了身,料着以后定是奔好的日子去了,我那会子倒也眼热得很,怎想那掌家婆子这般狠心,连淌着谢家血脉的孩子也不认,竟然…”
  “你呀,真是…怎么好好的就哭了呢…”褐雨也哽咽了,有些悲伤地叹了口气道:“这一提,茵雀倒是去了好些年头了,从河里拖上来的时候,泡得人都变了形,我都不敢去瞧!”
  顶方藤蔓紧密交缠,紫藤叶洋洋洒洒,挡了一大片艳阳,薄弱的微风一吹,立在上头小憩的鸟儿好似受了什么惊吓,扬起翅膀,各自散去。
  褐雨看了喃喃自语道:“这花柳繁地的男人我也见多了,醉淫饱卧,或情或痴哪一个不是嘴抹了蜜汁的。可谁都不愿立个誓,就是立了誓的又怎样,花了大把银子,从这儿出去了…可连命也丢了…”
  又一对鸟儿打着翅膀飞了过来,泪水禁不住布满了双眸,只能任它肆意流淌。
  菱雁面无表情地看着格外动容的两人,舞了舞团扇,一股子邪火渐渐熄灭,她也叹了口气,散淡地说道:“都是苦瓠子,还想攀高枝,哼…怎奈五行不是这般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