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回 因果环 三
三人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了宅院门前,只见一张大牌匾挂在门梁上,上书“冉宅”二字。
丫头见到昔日的家宅心中激动不已,抻着脖子不住向门中张望,然而宅门正对着影壁根本看不到院中景物。
严宫挑着担子低着头走在前头,到了院门口并未停留,转过墙角向着宅院后身走去,阿生推着板车紧跟其后。
走了半晌来到宅院东侧,严宫驻足四下看了看,见小路上没什么行人便就放下了肩头担子。阿生见他不再前行也停下了板车将丫头从车上抱了下来。
严宫回头看向阿生,指了指院中屋顶,小声说道:“我们上去看看。”
“好。”阿生应道,对身边丫头说道:“你在这等一下,我跟你严伯伯上去看看。”
说着走到了院墙边,脚踩在墙壁上打算向屋顶跃去。
正在此时,忽听院中传来一个女子声音,语气轻柔说道:“晴儿,快到娘这来,小心蚂蚁咬你手指。”
接着另一个男子声音响了起来,声音和蔼淳厚,说道:“小孩子喜欢玩便让她玩好了,蚂蚁岂会咬伤手。”
女子“哼”了一声,嗔道:“你就知道惯着她,一个女孩子该有女孩子的样子,哪能如此蹲在地上玩蚂蚁的。”
男子呵呵一笑,说道:“娘子你不是也好舞枪弄棒,晴儿长大如你一般难道不好?”
女子娇笑两声,声音带着柔情说道:“你呀,这张嘴如摸了蜜一般,就会说好听的。”
听闻此言男子呵呵笑了两声没有再言语。
听着他们谈话丫头眼眶顿时一红,泪水在里面打转。
她知道说话的人便是她的父母,他们口中说的晴儿便是她自己。
阿生本想同严宫翻到屋顶查看院中布置,听到院中人声动作一滞,回头向丫头看去,见她两眼泪汪汪心中一阵酸楚,从院墙上跳了下来,走到她身旁抚了抚她的肩膀。
丫头抽泣两声抬头看向他,声音哽咽说道:“阿生哥哥,你带我上去看看好吗,我保证不出声响。”
阿生鼻子发酸,说道:“好,我带你上去。”
他俯身抱起丫头走到了院墙边,蹲在墙头上的严宫向他伸出手来,阿生一拉他手脚尖在地上一点便就跃上了墙头,然后低着身子小心翼翼挪到东厢房房脊上。
三人趴在房脊上向着院中望去,只见院子正中央一个男子坐在椅上悠闲喝着茶,在他不远处立着一位少妇,此时正双目含情地看着蹲在树下的小姑娘。这小姑娘也就两三岁,手中拿着个木棍正饶有兴趣摆弄着地上的蚂蚁。
严宫三两眼便看清了院中方位和各门位置,转头小声对阿生说道:“你带着丫头在这等着吧,我潜下去四处看看。”
阿生知道他觉得自己带着丫头不方便,所以打算独自探路,略带愧疚点了点头说道:“大哥小心。”
严宫没有说什么,身子一闪便没了身影。
阿生转过头继续向院中望去,只见院中三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互相之间并未言语。小姑娘低着头认真地摆弄地上的蚂蚁,少妇面带浅笑看着她,一旁男子坐在椅上一边喝着茶水一边看着书简。
这是一家三口最平常的生活景象,然而就是这样一副简单的画面却让丫头泪如雨下,手捂着嘴巴不住抽泣。
阿生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抚着她的背。
院中三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没有任何交谈,他们只要知道其他人在身边便就心安。他们觉得有着无限的时光可以浪费,没有必要急着相处谈话。
丫头目光在三人身上移来移去看个不停。
她看少妇和男子是因为那是她许久没有见到的爹娘,她看蹲在树下摆弄蚂蚁的小姑娘是因为她深深地羡慕着这个有着父母陪伴的自己。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院中三人,想要将眼前的画面深深刻在记忆中。
正在此时门外忽地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阿生闻声一惊,抬头向院门方向看去,心中揣测会不会是严宫失了手。但他身处高处面前又有院墙廊道挡着,根本看不到宅院门口景象。
院中的三人也被响声惊到,齐齐向院门口方向看去。
喝茶男子放下手中茶碗书简,神态从容地站了起来,背手向院门走去,一边走一边对少妇说道:“我出去看看。”
说着身影转过廊道便就不见了,一旁少妇依旧看着树下玩耍的小丫头,眼神时不时会向院门口望去。
过了半晌她见男子还未回来眉头轻轻蹙了蹙,抬步走到树下与小姑娘低声言语几句,然后牵起她的手一同向着院外走去,想必是去看看她的夫君为何事耽搁了。
她们二人一走,偌大的院子便就空无一人。丫头看着二人背影心中一阵不舍,期盼她们快点回来再让她看上几眼。
阿生抬头看了看高挂的日头,担心在此久留徒生变故,伸手拍了拍丫头肩膀小声说道:“我们下去吧。”
丫头虽然心中不舍但也知道阿生的担心,万一因为她的任性救不了父母她心中定会悔恨非常。
她眼睛盯着院子想尽可能多看几眼,口中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阿生狠了狠心将她抱了起来,身子一跃跳下了屋脊落到了小道之上。
他一落到地上眼睛便怔怔地看着前方,心中迷惑不解。
丫头见他愣神,拉了拉他的手问道:“怎么了阿生哥哥?”
阿生抬手指了指前方,说道:“我们的板车哪去了?”
丫头转头看去,只见道旁孤零零立着一副挑子两个竹篓,不见刚才她坐的板车。
“会不会是严伯伯推走了?”丫头问道。
阿生摇了摇头,说道:“肯定不是,他没有道理推走板车把挑子留在这里。”
丫头心想既然不是严伯伯那能是谁,他们在这个年月也没接触其他人。
阿生想了半晌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苦笑一声说道:“我们还是四处找找看吧,兴许是谁家的淘气孩子将板车推走了。”
说着迈步向前走去,丫头“哦”了一声跟在后面。
二人围着宅院找了起来,阿生低头看着地上车辙印记,丫头眼睛却一直盯着院墙,仿佛眼神能够看透墙壁看到院中景物。
找了半晌也没找到,阿生渐渐心急了起来。
出门探路本来就什么都没做,要是连板车都弄丢了可要如何向严宫交代。
转过路口二人又回到了向阳巷,阿生抬眼一看发现院门正对的路边停着一辆板车,车上摆满了梨果。
他苦笑两声,对丫头说道:“原来在这。”
丫头快步跑了过去,翻了翻车上的梨果,说道:“果子好像少了些,搞不好真是被淘气孩子推来的。”
阿生走上前去将她抱到了车上,塞给她一捧瓜果,说道:“坐好了,我们走吧。”
丫头眨了眨眼睛,问道:“我们不等严伯伯吗?”
阿生回头看了看小道路口,说道:“他路探得应该差不多了,我们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回客栈等他好了。”
听闻此言丫头眉头低了低,神情沮丧说道:“都是我不好,帮不上忙还耽误阿生哥哥做正事。要不是我非要上屋顶看看你们就一同去探路了,如今严伯伯一人不知会不会有危险。”
阿生嘴角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说道:“严大哥行事小心功夫高深,独自探路肯定不会有问题。”
他一边说一边推起板车缓缓向客栈走去。
听他如此丫头心中稍安,坐在车上又吃起梨果来。
二人行了半个时辰回到了客栈,换好衣物后在房中等严宫。
他们等了半晌也不见严宫回来心中渐渐焦急起来,不由得担心他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或是露了马脚。正当他们心焦之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一个身影一闪进了屋,正是严宫。
阿生见他回来心中一安,急着向他询问了一下宅院里面情况,也没跟他说板车失而复得之事。
严宫喝了两口茶水歇了两口气,便将院中布置如何,何处有门,何处可能藏人均与他详细述说。
听严宫说了半晌阿生便就理清了院中路径,心中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不妥处,问道:“距离十八日晚还有一日半,这些时日我们做什么?”
严宫手指敲着桌面想了想,说道:“你们本不该在此时出现,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两日要尽量少露面,你们就在客栈中等着吧。”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明后日我准备两身夜行衣,再买些刀剑飞镖以供动手时使用。”
阿生见他思虑周详面带感激说道:“让严大哥费心了。”
严宫笑着摆了摆手,说道:“扶危济困救人性命是江湖中人分内之事,何用言谢。”
阿生心中对他敬佩不已,心想日后一定要与其多多接触,搞不好此人会帮沈非他们大忙。
他们又谈了一阵便就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日阿生与丫头整日待在客栈之中,就连用饭都是在房内。
阿生还好说,睡睡觉练练功一天就过去了,但丫头无论如何也坐不住,整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走来走去。阿生知道她是心忧父母之事无法静下心来,但他知道归知道却不知该如何劝她,只是翻来覆去说些“明日一定不会有事”、“有严大哥和我在肯定没问题”之类的话。
一天总算捱了过去,转眼间便到了十八日。这日白天依旧没什么事,阿生和丫头一直待着客栈里,而严宫则早早出了门,一直到下午申时方才回来。
他一回来便来到阿生房中,手上拿了两个大包裹,一个装得鼓鼓胀胀里面叮当乱响,另一个软软腾腾还在冒着热气。
严宫将鼓胀包裹放在地上,小心打了开来,说道:“不知阿生兄弟使什么兵刃顺手,便就多拿了几件。”
阿生向包裹看去,只见里面包着刀剑兵刃飞刀暗器,少说得有十多样。
他随手挑了一把弯刀,说道:“严大哥这些兵刃太多了,估计那些匪人都没咱们多。”
严宫笑了笑,说道:“准备多些心中安稳。”
一旁丫头眼睛转了转,心想此行是为了救自己父母,关键时刻自己也不能藏在后面,于是蹑手蹑脚走到包裹旁,趁二人没注意悄悄将一枚脱手镖藏在了袖中。
阿生将弯刀往腰间一别,问道:“咱们这就动身?”
严宫伸手将他弯刀拿了下来放到一旁,说道:“别急,此时距离天黑还有段时候,去早了也没用。”
他回身将另一个包裹放到了桌子上打了开来。
阿生闻到一阵香气传来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向包裹中看去,只见里面包着十来个白面馒头,还有一大块烧牛肉。
严宫将馒头牛肉拿了出来摆在桌子上,说道:“这一夜我们闲不着,此时应当要吃饱喝足。”
阿生嘴角一笑,说道:“严大哥说的是。”
他也不客气,坐回椅上大口吃了起来。
丫头跟着阿生忍饥挨饿惯了,慢慢养成了习惯只要有吃的就尽量吃饱喝足。她一手拿着馒头另一手握着一块牛肉,一口馍一口肉慢慢吃了起来。
阿生一边吃一边与严宫闲谈道:“严大哥好像很熟悉此事套路,莫不是经常自匪人手下救人?”
严宫坐在椅上看着他,嘴角轻笑说道:“救人倒是不经常,不过打家劫舍倒是常有。”
阿生见他晚上就要行事了此时依旧谈笑风生心中顿生敬佩,笑着说道:“大哥真会说笑,不过这两日你准备的这些倒是跟匪人打家劫舍前准备的挺像。”
严宫掸了掸衣上尘土,随口说道:“我们这两日最重要的还是前日踩盘子,主要是看清目标家中有几人,这样动过手后能够知道有没有藏着或是逃脱的人。其次看看宅院有几道门,每道门都要安排人守着,否则跑了人报了官就不好办了……”
阿生一边吃一边听他说着话,慢慢觉得眼前景物变得模糊不清,四周墙壁桌椅不住旋转。他揉了揉眼睛向严宫说道:“严大哥,我眼睛怎么晕的很……”
他话还未说完便“嘭”的一声跌倒在地。
等他慢慢醒转之时窗外天色已黑,他只觉头脑晕沉身上一阵疼痛,想抬手动作却发现自己被结结实实绑在了椅子上,转头看去丫头也被绑在一旁,此时正满脸茫然看着四周。
阿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抬眼看向前方,只见严宫翘着腿坐在椅上。
“这是什么意思?”阿生问道。
他此时已经明白了过来,这个严宫一定不怀好意。
严宫“嘿嘿”一笑,伸手扯下脸上黑纱露出了本来面貌。
阿生和丫头向他脸面看去,这一看不要紧,二人均是惊得说不出来话来。
只见黑纱之下的面孔黝黑丑陋,两只眼睛一大一小,鼻子上有颗黑痣。
丫头记得杀他父母匪人的面貌,正是此人模样!
她脸色煞白,嘴唇发颤说道:“你……是你害了我父母!”
“严宫”阴森一笑,说道:“我本不知道你家藏有宝物,是你们告诉我的,所以不是我害了你父母而是你自己!”
丫头神色一怔,接着惊恐不已,嘴唇翕动喃喃自语道:“是我求阿生哥哥让你帮我们的……是我害了我父母……”
“丫头!”阿生大喝一声,说道:“你父母此时还未被害,我一定可以救他们!”
听闻此言严宫脸上现出嘲笑表情,仿佛听到了无比好笑的事,翘着嘴角说道:“你们呐,真是年少无知,竟然想妄图改变已经发生的事。”
阿生心中隐隐察觉到了什么,愤怒说道:“你莫要胡言,你到底是谁!”
严宫笑呵呵地看着他,缓缓说道:“我乃阴阳阁公孙晏。”
阿生心中咯噔一下,他知道阴阳阁人通古今晓因果,最了解过去未来之事,既然他说改变不了兴许并不是虚言。
公孙晏将他神色看在眼里,饶有兴趣说道:“你回到此时是为了救小姑娘父母,如果她父母没有死你怎么还会回到这里?”
阿生脸色唰地白了下来,瞪大眼睛不愿相信他说的话。
公孙晏看着他惊恐的表情心中舒畅不已,说道:“因果是条线,由一头牵到另一头,你回到过去便是将线绕成了圈,这本也没什么,但你偏偏要将线从中剪断,这岂是凡人能够办到之事?”
他猛地一拍桌子,瞪着眼睛说道:“因果岂能剪断,你回到了过去也改变不了什么,她的父母依旧会死!”
阿生张大嘴巴满脸惊恐说不出话来。
他一直认为自己可以救丫头父母,可以救沈非夫人,结果到头来根本谁都救不了!
公孙晏干咳两声背靠椅背,说道:“算了,说这些你也不会明白。”
正在此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一个脸带刀疤的壮汉走了进来,丫头一眼便认出他,正是当日林中埋伏她和阿生的人。
刀疤脸见二人死死捆在椅上嘴角现出一丝狞笑,对公孙晏说道:“公孙大哥好本事,看他们一眼便知他们非同寻常,果真让咱们捡了便宜。”
公孙晏得意笑了笑,说道:“我掐指一算便知西陵城地界来了两位不属于这个年月的人,本以为是高人做法,没想到是这么个愣头青。”
刀疤脸盯着阿生看了看,说道:“要不要我一刀宰了他们?”
公孙晏摆了摆手,说道:“虽然我算得他们曾经坏我玄教之事,但事已发生便就改变不了,不如留他们在这里,让他们知道我们正在杀他们千辛万苦想救之人,如此岂不是好?”
刀疤脸挺了挺大拇指,说道:“大哥说的是,就让他们知道我们正在杀宅子里的人,看他们还有什么法子。”
公孙晏缓缓站起身来,说道:“拿着刀剑走,时候不早了该动手了。”
说着背手缓步出了门外。
刀疤脸吆喝一声,走进来一个光头大汉,持着刀站在门口。
刀疤脸对他说道:“看着他们,要是动一动就杀了。”
说完拿起地上包着刀剑的包裹快步出了门外。
光头大汉回身将房门关了上,寒着脸坐在门口椅上。
丫头知道自己父母必有一死心中难过非常,但此时她更在意的不是他们,而是满脸沮丧一动不动看着前方的阿生。
她从美梦中醒了过来,又回到了这个冰冷的世界,而身旁之人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温暖。
此时的她没有哭,神色异常坚强,她知道此时需要靠自己救她的阿生哥哥。
“阿生哥哥。”丫头轻声唤道。
光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手拿匕首修起指甲来。
阿生听到她的唤声缓缓转过头,脸带委屈说道:“丫头对不起,我救不了你父母,我救不了任何人,我这把匕首就是个废物根本救不了任何人……”
丫头见他如此神态心中一酸,强忍着泪水挤出一丝笑容来,声音哽咽说道:“没关系,我父母本就不在了,是你让我又见到了他们,我知道他们曾经爱护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阿生嘴唇颤抖起来,带着哭腔说道:“可是他们现在还活着啊,我却救不了他们!”
丫头憋了憋嘴,泪水在眼中打转,说道:“刚才那人虽然可恶但他说的对,阿生哥哥无论如何努力都救不了我父母,因为他们要是活着我就不会遇到你,遇不见你我们就不会回到此时,我们不回到此时就不会救我父母,那么他们就还是会死……”
丫头耸拉着眉头盯着地面,声音低沉说道:“这是个环,我们打破不了这个环。”
阿生将头低了下来,说道:“如此岂不是太过残忍。”
丫头将头一抬,眼中闪着光说道:“我刚刚想明白了一件事,世上所有事其实都是同时发生的,并不存在先后。我父母确实会死,但他们也活着,只是与我不在一个年月里,就像隔着大海一般,我见不到他们,他们也见不到我,但我知道他们在海的那边快乐的活着。”
阿生思索着她的话,眼中渐渐现出光来,仿佛死去的人又活了过来。
丫头抖了抖手腕,将刚才藏在袖子里的脱手镖悄悄递给他,说道:“我与阿生哥哥在海的一边,我们要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