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回 梦蝶
他并未在此停留,径直向下方走去,他知道这层藏着的依旧是功法秘籍,五行圣水只可能在第三层。
走了半晌来到另一处平台,一堵石门立在眼前。
沈非长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里便是最后一关,只要胜过此地守门人便可进入藏宝阁最后一层。
转头向一旁看去,眼前出现一道金色大门,门上面包着金皮上面雕着龙凤,金色的大门与周边破旧石墙显得格格不入。
伸手推门,“吱呀”一声金门打了开来,一片刺眼的光芒自门中射了出来,沈非缓了缓方才适应了里面的光亮,渐渐看清了门内景象。
这层石室竟然比上面两层大出许多,长宽足有数十丈,不仅空间大,里面布置也是十分不同,四壁均贴着金色的石砖,一盏盏明灯挂在上面照得石室亮如白昼。室内摆满了各种物件,有半人高的大鼓,有唱戏用的假刀假枪,一座不小的戏台摆在中央,旁边还有一排排衣架,上面挂着各式各样的戏服。整个室内全是唱戏用具,不知道的还以为来到了戏院后堂。
在戏台一边摆着一个梳妆台,此时梳妆台前坐着一男子,这人看起来三十出头,身形瘦削穿着宽松的粉色大袍,头发整齐束在头顶,带着粉的脸白得如同冬日白雪一般。两条弯眉形似柳叶,一对丹凤眼认真地看着面前铜镜,双手捏着唇纸正印着唇红,打眼一看还以为是个女子。
沈非不用想也知道,这人一定是第三层守门人戏子。
他刚要开口说话,便听戏子率先开口说道:“你来啦。”
声音尖细轻柔好似女声,说话之时眼睛一直看着铜镜,手上拿着细笔沾着石黛又画起了眉。
沈非拱手说道:“在下沈莫,见过前辈。”
他虽称作前辈可是心中一阵疑惑,此人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如果按瞎子所说在此地被关了二十年,那么当初他硬闯金族之时才十余岁,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有胆子闯金族?
他心想兴许此人脸庞看起来年轻吧,可能实际已经四五十了。
戏子并未答话,坐在铜镜前拿着笔刷小心翼翼画着眉,画了一阵身子向后一仰转了转头仔细看着镜中的自己。
端详了半晌侧脸看向沈非,问道:“你看我眉画得怎样,左右是否一样?”
沈非看了一眼,说道:“左右一般,并无差异。”
戏子笑了笑转头看向铜镜,拿起一旁精致小剪子小心修剪起鬓角头发来。
他眼睛看向铜镜一边修剪鬓角发丝一边问道:“你想要去下面?”
“是。”沈非坚定答道。
戏子一手捏着一缕头发,另一手拿着小剪子细细修剪上面开叉的头发,随口问道:“去下面做什么?”
沈非答道:“去取一样东西。”
戏子伸手将头发打散开来,拿起一旁牛角梳梳起了头发,口中说道:“你不是金族人吧,否则也不会趁着夜间前来此地。”
沈非也不瞒他,说道:“我非金族之人。”
戏子嘴角笑了笑,说道:“那件东西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否则你也不会费这么大功夫闯入金族。”
沈非点了点头,说道:“那件东西可以救我朋友。”
戏子梳完了头发又将头发扎了起来,看了看镜子,伸手理了理额前发丝,叹了口气好似自言自语说道:“又是一个可怜人。”
沈非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也没问,只是站在一边看着他的举动。
戏子身子一转面向了他,面色凝重说道:“你想要胜了我去下一层拿东西,可是你想过没有,你经历的这样事可能并不是真的,你的朋友并不需要你去救,你见过的人认识的地方根本就不存在,你现在只是在救你自己。”
沈非没想到他会说如此不着边际的话,嘴角一斜含笑说道:“我相信我见到的碰到的都是真的,如果都不存在那么我为何会站在这里?”
戏子双手放在膝盖上,说道:“你以为这里便是真的了?你遇到的事,见过的人,去过的地方包括这里其实都是你想象出来的,就连我也只存在你的脑子里。”
沈非摇了摇头问道:“你如何证明这一切都是假的?”
戏子看着沈非的眼睛,沉默半晌反问道:“你又如何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
沈非想了想说道:“我相信我的眼睛,我知道我看到的都是真的。”
听闻此言戏子伸手掩口“呵呵”笑了起来,笑了半晌说道:“你的头脑可以骗过任何人,包括你自己,你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他转过头又看向铜镜,审视着镜子的自己,继续说道:“他们都说我有神物可以惑人视听,可是他们都错了,我的神物并不会欺骗别人,而是将隐藏在暗处的真实摆在面前让他们看。”
他忽地掩口又笑了起来,说道:“可是呐,他们根本不敢相信我给他们看的真实,他们接受不了,他们宁愿快乐的生活在梦中也不愿面对苦痛的现实。”
沈非嘴角一笑,说道:“我知道你在此守着第三层肯定有些本事,你如此说不过是想迷惑我罢了……”
他还未说完,便见戏子自桌子上拿起一把青铜钥匙一把掷给了他。
沈非伸手接住,低头一看这把钥匙与瞎子和炊子的一般无二,看起来是真的钥匙。
他脸上一怔,抬眼看向戏子。
戏子伸手指了指石门,说道:“你下去吧,说什么你也听不明白,你比我二哥炊子精明不了多少,我不想与你多言。”
沈非看了看手上钥匙抬步向石门走去,一旁戏子也不看他,眼睛盯着铜镜又整理起妆容来。
沈非走到石门前将钥匙插入锁孔,用力一扭,只听“咔”的一声石门应声而开,露出了一段石阶道路。
他回头看了看梳妆台前的戏子,又看了看延伸而下的石阶,脸上现出疑惑来。
为何如此容易便得到了钥匙,戏子神物究竟是什么,又有何功效,刚才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心中充满了疑问。
沈非望了望延伸而下的石阶,迟疑半晌抬步又走回了石室内,要是不弄明白心中的疑惑便是得到了解药他也难以心安。
戏子见他走了回来,一边抹着腮红一边问道:“怎么回来了,你不急着救你朋友吗?”
沈非说道:“不急在一时半刻,有些事不明白想与前辈聊聊。”
“有什么事不明白?”戏子问道。
沈非抬眼看了看四周墙壁,说道:“前辈刚才说我经历的这些事都是假的,那么什么是真的?”
戏子仿佛早知道他会如此问,放下手中物件说道:“你要知道一个人经历各种事遇每个人不是顺序发生的,而是同时发生的。人的一生不是一条从出生流淌到死亡的小溪,而是一个湖泊,经历的所有事都在一刻发生。”
他双眼盯着沈非,说道:“此时的你即在出生又在死去,你想着要救你朋友,可是你朋友能不能被你所救早已注定,你现在做的事都是假的,都是没有意义的事。”
沈非对于他的话不是很明白,想了想问道:“为什么我察觉不到同时发生的其他事?”
戏子转身看向一旁的戏台,说道:“因为你站在台上,而现在演的就是这出“夜闯三关”的戏。”
“那你为何却知道?”沈非问道。
戏子一手自桌上拿起一面铜锣,另一手拿起一个小锤,说道:
“因为我是看戏的人!”
说着一敲铜锣,“咚”的一声周围景物呼地变幻,刚才还在石室之内而此时却来到了野外。
沈非四下看了看,只见他站在一条小路之上,周围树森林茂,远处隐隐有火把的光亮。
他目光忽地被身侧一只惊飞的雀鸟吸引,只见这只雀鸟身子定在半空,翅膀张了开来好似在用力扑打,只是它身子一动不动,保持着展翅的动作却是难动分毫。
原来此时此刻被定了住,周围景物全都停在一霎。
“这……”沈非满脸的惊愕。
戏子自一旁树林中慢慢走了出来,走到飞雀鸟身前伸手小心将其方向变了变,让它避过迎头的树枝,说道:“这是你的下场戏,名叫“孤夜难逃”,这里是其中一个场景。”
沈非心中怀疑,不住四下张望,心想这是幻术还是真的。
戏子伸手指了指他身上,说道:“你看看你身上可有五行圣水解药?”
听闻此言沈非心中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五行圣水解药之事?”
戏子摇头叹了口气,说道:“我刚才便告诉过你,我是看戏之人,这场戏我早就看过,我不仅知道你的目的是为了五行圣水解药,还知道你想拿解药去救鬼族谢幽璇。”
他向四周看了看,说道:“你大概两三个时辰会来到这里,此时金族人马正在追你,而你孤身一人沿着这条小路走去。”
沈非心中一震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原来他现在不是刚才的自己,而是两三个时辰后的自己!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发现自己衣服与刚才一样,只是上面多了些尘土。连忙伸手向怀中摸去,摸了半晌并没有发现有五行圣水解药。
他脸色白了几分,神情木然站在原地。
他身上没有解药,说明他并没有在第三层得到解药,他耗费一年的时光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戏子走到他身旁,说道:“你并没有得到解药,你也没有救醒谢幽璇,她依旧会孤零零躺在密室之中。”
想到披着火红披风的女子还要继续躺着冰冷的密室沈非心如刀绞,满脸都是哀痛问道:“我一直没救醒她吗?她一直会躺在那里吗?”
他脸上渐渐现出怒气,一把抓住戏子衣襟,瞪着眼睛喝道:“你告诉我,她到底会不会醒过来!”
沈非是个沉稳的人,无论遇到怎样的事情都不会乱了阵脚,而如今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救不了谢幽璇再也难以保持冷静。
他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救醒她,如果天意注定两人不能再相见,他仿佛失去了活着的目标。
戏子脸色平淡看着他,缓缓说道:“她会醒过来了……”
听闻此言沈非神色一松,双手放了下来。
“在你死的那天。”戏子继续说道。
沈非身子一颤,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他一直想与谢幽璇长相厮守,可是她活过来之日却是自己的死期。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不敢相信最终会是这个结果。
戏子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带着怜悯说道:“有些事不可过于执着,知道的多了并不一定是好事。”
沈非心中一阵酸楚悲凉,不知道自己所做之事还有什么意义。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未来之时他就失去了活着的意义,便如戏子所言,所以的都是假的,都是不存在的。
沈非脸色惨白站在一旁,嘴唇颤抖问道:“你有没有错过,后面的戏会不会改变?”
戏子摇了摇头,说道:“你还没明白,你遇到的所有事不是一条小溪,而是一湾湖水,没有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分别,过去的事改变不了,将来的也一样。”
听闻此言沈非心中一沉。
过去了的事不能改变,未来的事更是如此。
戏子看着周边静止的画面,叹了口气说道:“戏剧有喜有悲,而你的这出戏却是悲大于喜。”
沈非沉默无语,静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满天的繁星当空闪烁,定在空中的雀鸟抬眼看着天空,仿佛要向着夜空飞去。
戏子见他低头神伤脸上现出不忍之色。
“难道没有办法改变了吗?”沈非问道。
戏子这次没有急着回答,在小道之上来回踱了数步,摇了摇头说道:“我跟你说的这些都是无法改变,因为这些是已经发生了的事,你救她是无意义的,她最终并非被你所救,当她醒来之时你便要弃她而去。”
沈非僵立一旁,心中满是苦楚。
无论他有何等的智慧,无论他功夫如何高强,他始终胜不了命运二字。
戏子定住脚步,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虽然你活在悲剧之中,但我却有办法让你平和地度过一生。”
沈非抬眼看向他,眼中闪出了一丝光芒,问道:“如何能够办到?”
戏子抬眼望向天空,说道:“我是看戏人,自然可以写戏,在戏中可以让你过着想要的生活,只是这出戏脱离正戏之外影响不了已成的结果。”
他眼中闪着光看向沈非,说道:“在这出戏中你可以重复着你最舒心的时刻,一遍一遍的重复直到正戏落幕,你在戏中不会发现自己脱离了主戏,不会意识到重复着同样的生活,你会一直在安逸的时光里老去。”
沈非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头想了想说道:“如此来说这出戏便是假的,岂不是自欺欺人?”
听闻此言戏子哂笑两声,摇头说道:“根本没有假戏真戏之分,你现在的戏也是假的,只有你心中所感才是真的。”
沈非低头不语,心中想着他说的话。
戏子伸手拿起铜锣,说道:“让我看看你最难忘的时刻是在哪出戏里。”
说着拿起木锤向着锣面敲去。
沈非知道他要做什么,他是想为自己选择一段美好时光然后不断重复。
他虽然知道如此是逃避的做法,但不可否认这是最好的结局。
与其带着不可能的希望踏着荆棘往前走,不如与心爱之人活在梦中。
沈非心想,自己最难忘的时刻当然是在忘川谷与谢幽璇相处的日子,那时日日有她陪伴是最为甜蜜的时刻。
“咚”的一声铜锣响起,周边景物“呼”的一声变成另一幅模样。
待看清所处何地,沈非睁大了眼睛嘴唇不住颤抖说不出话来。
戏子四下看了看,撇了撇嘴说道:“竟然是这里,真是想象不到。”
只见四周是三面均是石墙,另一面是一道道的铁栏杆,一盏小窗开在对面石墙上,皎洁的月光自窗中射了进来。
这里竟然是望月宫后山地牢!
沈非看着坐在角落里倚着墙壁看向月光的女子,脸色顿时又白了几分。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景物,不敢相信自己最在意的一段时光竟然是这座牢笼!
戏子看了女子一眼,嘴角带笑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非额上青筋暴起,一把抓住戏子衣襟,瞪大眼睛说道:“你莫要戏弄于我!”
戏子并未动怒,眼中带着同情看着他说道:“我刚才说过,你不仅骗他人也会骗你自己,你一直告诉你自己你真正爱的是石室中披着火红披风的人,可是内心深处你真正在意的还是这座地牢中人。”
沈非怔了怔,缓缓将手放了下来。
他为人正直,一直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苏念害得谢幽璇沉睡不起,他恨不得杀了她,可是如今戏子竟然说他最在意的是苏念,这让他怎么能接受?
便如戏子所说,他可以骗过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沈非心中迷惘不已,不知道自己是谁该做什么。
他性格坚毅,无论功夫多高手段多狠辣的人都难以伤他,但是一旦他内心坚持的东西动摇了他便会失去了方向。
能够战胜他的只有他自己。
戏子见他独自愣神叹了口气说道:“你要是不喜欢这出戏可以换一场,任你选择。”
沈非没有答话,只是低着头思索着,戏子也不催他,安静站在一旁等他答话。
月光撒在地牢之中,显得幽静非常。
沈非看着坐在角落里脸上带着灰眼神却带着满足的苏念,对戏子说道:“带我回去吧,我想继续回到戏中。”
戏子一愣,脸上现出不可思议神情,说道:“你救不了谢幽璇,你所做都是徒劳,等着你的只是无尽的悲凉,如此你回去还有什么意义?”
沈非抬起头,自墙上小窗看向夜空中的明月,说道:“我知道,可是我必须回去。”
戏子满是疑惑地看着他,说道:“你会后悔的,等你历经了苦难一定会后悔留在了戏中,因为所有的都是假的,只有你的感受才是真的。”
沈非又看了眼墙角之人,说道:“即使会后悔我也必须回去,即使是苦难我也别无选择,因为这出戏是我的戏,总需要有人演下去。”
戏子看着他怔了怔,接着嘴角笑了笑说道:“好吧,但愿你此刻的想法不是自己在骗自己。”
说着手上一敲铜锣,“咚”的一声周边景物变幻,二人又回到了藏宝阁石室之中。然而此时的石室与刚才见到的大为不同,此时石室破烂不堪早已没有了刚才的富丽堂皇,四壁全是乌黑的石板,地上满是灰尘杂土,当中一点小灯照得室内昏暗不清难以视物。
沈非向石室角落里看去,只见戏子蓬头垢面穿着破烂衣服手里拿着带着铜锈的铜锣蜷缩在阴影下。
沈非心中一惊,这才明白过来刚才来到石室之时便已进入了戏子为他准备的戏中。
角落里戏子抬起干枯的手,指了指门口地上说道:“钥匙在那,你拿着快走吧。”
声音沙哑干涩如同五六十岁的老人发出的声音。
沈非走到门口俯身拾起钥匙,回头看向戏子,说道:“我还有两个问题想请教前辈。”
戏子挪了挪身子将脸隐藏在黑暗之中,说道:“你问吧,问完了尽快走,我还要回去。”
沈非知道他说的回去是回到哪里,便是回到他为自己写的戏里。
他心情忐忑问道:“你刚才说的是否是真的,还是你只是想借此法骗我留在你写的戏里?”
角落里戏子“嘿嘿”笑了两声,声音充满了绝望说道:“我说的不仅是真的而且绝无改变的可能。”
沈非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消失了,定了定神继续问道:“前辈的神物可以跳出戏外看遍前因后果,在我看来是天下威力最强的神物,金族之人根本不可能留住你,你为何还要待在这里?”
戏子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既然是看戏,在哪里不是一样。”
沈非得到了答案,向戏子躬了躬身说道:“告辞。”
说完转身向门口石门走去。
他刚走几步便听身后传来“咚”的一声锣响,回头看去,只见躺在角落里的戏子脸上现出了满足的笑容。
他知道此时的戏子已经不在这里了,已经回到了他为自己写的戏中,对于他而言那里才是真实的,这里的牢笼不过是他一个梦而已。
沈非回过头来,将钥匙插入锁孔打开了石门向着石阶走了下去。
明知终会失败但也要一直向前走,因为这是属于他的戏,在戏中不仅要经历喜乐也需经历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