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回 六关守者 一
一名胆大奴仆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发现廉豹并无反应,稍微愣了愣,接着拔腿便跑飞速逃向一旁林中。
其他奴仆见他逃了没什么事,互相看了一眼,立刻站起身子头也不回地快速逃走。
转眼间几名奴仆便逃没了身影,只剩下一名奴仆低头站在角落。
萧西西认得他,正是告诉她小心影子的摇扇奴仆。
“谢谢你,你可帮了大忙,你叫什么名字?”萧西西含笑问道。
摇扇奴仆双手紧握身前,双腿不住打颤,低着头小声说道:“我……我叫……我叫柯鬼。”
“柯鬼……柯鬼……”萧西西手指着嘴角念了两遍,嘻嘻一笑,说道:“这名字听着挺怕人的。”
摇扇奴仆缩了缩身子,将头压得很低。
萧西西睁着大眼睛,问道:“其他人都走了,你怎么还不走?”
摇扇奴仆五指交叉,将手握得紧紧的。
“快走吧,你看其他人都走没影了。”萧西西说道。
摇扇奴仆抿着嘴一声不吭。
萧西西回头看了眼奈良,说道:“那你在这吧,我们可要走了。”
说完向他挥了挥手,站起身来抬步向奈良走去。
“谢谢你……”摇扇奴仆忽然说道。
萧西西脚步一滞,回头向他笑了笑,然后快步走去。
原来他留在这里只是为了同我说声谢谢,萧西西心中想到。
她一蹦一跳跑到奈良身边,挽着他的手臂向一旁马匹走去。
走到马旁,二人轻语几句笑了笑,然后骑马沿路而去。
夕阳照在二人身上将身影拉得细长。
叫作柯鬼的奴仆看着二人已经走远,这才慢慢挪动脚步向着密林走去。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但他肯定不想待在这里。
“等等……”忽地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
柯鬼脸色一白,双腿不住打颤,睁大眼睛满脸惊恐。
萧西西和奈良已经走远,其他奴仆也早已逃走,这里除了死去的廉豹再也没有其他人。
“等等。”声音又响了起来。
柯鬼腿脚已经不听使唤,想要迈步前走,可是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无论如何也不能行走半步。
此时日已沉西,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柯鬼瞪大眼睛惊恐地慢慢转过头来,这一转头不要紧,只见廉豹的头颅正睁大眼睛看着他,他顿时被吓得双腿发软,一跤摔倒在地。
他看了看萧西西二人走的方向,此时早已看不到人影。
“我不会再伤害你,你过来,我同你说几句话……”廉豹头颅缓缓说道。
柯鬼牙齿“咯咯”地直响,脸色白得如纸张一般。
他被廉豹奴役已久,即使廉豹已死,他还是习惯性地遵从他的命令,无论他内心如何的害怕。
他以手撑地想要站起来,可是用力半晌每次站了起来一步没迈出就又跌倒在地。后来没有办法,他只能双手撑地一步一步向廉豹头颅爬去。
爬了半晌好不容易爬到廉豹头颅面前,抬眼一看,只见廉豹头颅歪倒一旁,颈部断裂处还在涓涓流着血。
柯鬼心中惊骇无比,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额上汗珠唰唰掉落。
廉豹眼珠滴溜一转,嘴角一咧竟然笑了笑,口中发出阴沉的声音,说道:“孩子,想想你之前的生活,你整日活在恐惧之中,没有任何东西是你自己的,就连生命也不受自己掌控,想要的东西、喜欢的人都不能得到,如此生活你还想继续下去吗?”
柯鬼本来已经认命,他心中没有希望,一直做个奴仆也没什么,可是此刻他脑中忽地出现一个女子身影。
这个女子面目和善总是笑嘻嘻的,与人说话轻声细语分外好听。
他一见到她便觉浑身温暖,心中一直都是她的身影久久不能忘却。他从未想过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人,她便如天上仙女一般出现在他面前,带给他温暖的阳光。
“我不……”柯鬼鼓足勇气说道。
廉豹头颅嘴咧得更大,眼中带着兴奋神色,说道:“只要你愿意救我,我可以赐给你无限力量,你能得到所有你想要的,无论是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
柯鬼低头犹豫,默不作声。
“你可愿意?”廉豹头颅追问道。
一个面带笑容的女子忽地出现在柯鬼心中,她站在远处正笑嘻嘻地向他挥着手,阳光撒在她身上更显身材曼妙。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中带着坚定,大声喊道:“我愿意!”
落日已经完全沉入海中,四周陷入无边黑暗,只有天空上繁星点点。
他摆脱了一个牢笼,此时却迈入了另一个牢笼。
萧西西本意是为了救他,但他接受影子的力量坠入黑暗之中也是因为她。
有时候相见便是祸患。
见过阳光的人再也忍受不了黑暗,见过山河秀丽的人再也忍受不了枯树败草,欲望是无底洞,如果掌控不了就干脆不要接触。
萧西西不知道她简单的一颦一笑却害了一个人,在她心里柯鬼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微小到根本不会把他当做个人。就像是路边遇到一只受伤的野兔,任谁都会心生怜悯,但也只是怜悯,待她重新上路她肯定不会记得这只野兔,柯鬼不过是她一生中遇到的无数只野兔之一。
她和奈良则继续向下一关走去,她心中关心的只有奈良还有前方蜿蜒曲折的道路。
她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也不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但她心中坚信只要一步一步向前走总会走出密林得到他们心中想要的。
然而许多事并不是有信念就可以办到的。
萧西西看着熟悉的道路,鼻中嗅着熟悉的味道,想到再过三关就要回到水族,她心中即是兴奋又是担忧。
她自小在水族长大,但真正在碧枯湾生活的时日并不多。她十分反感她母亲所作所为,时常违逆她的意思,她母亲让她往西她便往东,让她往东她往西,两人虽是母女但确如仇人一般,很少有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后来她大了些便就出门闯荡,她母亲虽然想要留她在水族,但跺跺脚江湖都会颤抖的海后却管不了她的大女儿。
二人走了两日又进入一片密林之中。
这片林子树木高大,树冠遮天蔽日,林外晴空万里林内却是阴暗潮湿。
林中寂静非常,空中飘着沉沉的雾气,偶尔几声鸟叫打破了这番安静。
奈良四下张望一圈,皱眉说道:“明明已经走到了海边,怎么又出现了这片林子,莫不是走错了路?”
萧西西走在前面,头也不回说道:“没错,就是这条路。”
“哦?”奈良疑惑道:“你为何如此确定?”
萧西西回头一笑,说道:“我与六关守者相熟,他的住所之前我也来过几次,肯定不会错的。”
奈良驻足疑道:“八关小道只有一条路,要想不经过其他守者来到这里可是难得很,不知道你之前是如何到这里的?”
萧西西一怔,心想坏了,一不小心说漏嘴了。她家在水族又是水族大小姐,要想见个守关人自然轻而易举,但对于旁人可就难了,没有人会越过其他守者单独来到六关这。
萧西西捏着裙角,斜着眼睛结巴说道:“因为……因为……因为我之前去过水族,自那头有条路可以到这里。”说完嘿嘿干笑起来,睁大眼睛盯着奈良神色。
奈良只是随便一问,也没在意她答得靠不靠谱,抬步继续走了起来,随意问道:“这六关守者是个怎么样的人?”
萧西西暗舒了一口气,悄悄轻拍两下胸口,定了定神说道:“他呀,他叫武卞地,是个……”
听闻此言奈良兀自一惊,又顿住脚步,问道:“教你分水剑法的武卞地?”
萧西西回过头来,面带不解地点了点头,说道:“对,就是他。”
奈良心中惊愕无比,他一直以为武卞地是“吾编的”的意思,是萧西西不愿告诉他分水剑法真正来历而随便编的一个人名,没想到竟然确有此人。
其实分水剑法确实是萧西西随意编造的名字,但她说的也就这个名字是假的,其他的事并非虚言。她虽然看过三册湖心功,但一门功夫要想了解透彻最好还要有个高手指导一番,而武卞地便是这样一个高手。
武卞地本名什么谁也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他入水族之时随便起的,意思和奈良想的一样,就是他随便编的一个名字。此人性格随性为人谦和,也许就是因为此点,萧西西与他关系颇好,全水族也就他能跟她说上几句话。
萧西西不知道奈良听到这个名字为什么如此惊讶,疑惑半晌为他介绍道:“武老年过古稀但身子依旧硬朗,他的分水剑法练得出神入化,化水成冰控水伤人天下少有敌手。”
奈良听她后几句话心中一动,忽然觉得分水剑法同他听说的碧水剑很是相似,两者均是控水控冰凝冰为剑。
莫非分水剑法就是碧水剑?
这个想法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并未留下痕迹。他想,南方重剑术,偶尔有类似的剑法也是正常,要是所有剑法都千差万别那岂不是要累死天下剑客。
萧西西见他忽地面色凝重以为他心中担心,摆了摆手面带笑容说道:“这六关你不必担心,我与他自小相熟,以我的面子随便说说想必他就会放咱们过关。”
奈良知道她会错意,开口说道:“我来此闯关虽是为了求解药,但也是想同水族比试一二,要是靠着你的关系过了此关,那岂不是与认输一般?”
萧西西看他郑重其事说着心中微怒,瞪他一眼说道:“背上的伤还没好就知道逞强,我不是不相信你能胜过他,我只是不想你白白受伤,你每次受伤我都……”
她说了一半脸上一红闭口不言。
奈良明白她是好意,也觉得刚才语气过于强硬,松了口气说道:“我并非故意让你担心,只是这里是水族,我不愿拖欠他们分毫……”
萧西西本来是担心他并未怎么生气,但听他话语,感觉他想要与水族划清界限不想有任何瓜葛,心中顿时生起气来,也忘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水族之事,眉头一皱噘嘴说道:“水族,水族,水族怎么了,他们有什么不好?”
奈良一怔,他从未见过平日笑嘻嘻的萧西西如此动怒。
但他心眼实,见她生气也不知道好言相抚,依旧如常说道:“水族虽是名门望族,但行事毫无道义可言,不仅害了沈非夫人,还欺骗杨错让他为他们卖命,如此族类不该被江湖人唾弃吗?”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要不是为沈非求解药,我断然不会来此,更不会接触水族中人。”
奈良自小在西山帮长大,看惯了欺诈手段,所以心中十分厌恶行事不端之人。
听闻此言,萧西西面色苍白心中顿生悲凉。
她一直觉得让她母亲改变对慈悲剑的看法更为艰难,直到此时方才发觉奈良对水族芥蒂也难以改变。
一方是生身母亲,另一方是自己倾心之人,两人互相仇恨她该如何是好?
萧西西低着头默默走着路,脚步仿佛被荆棘缠绊,走起路来步履维艰。
奈良见她神情落寞不知所措,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茂密林中,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着路,阳光穿过丛丛树叶在地上留下一个个光点。
两人无声地向前走着,留下一串深浅脚印。
萧西西虽然心中郁结,但好在她性格豁达,安静了一会儿心情又好了起来,如同忘了刚才动怒一般,指着路边一个土堆说道:“奈良,你看那是什么。”
奈良没想到她忽然如往常一般说话,微微愣了愣,然后向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路边一个小土包,上面长着一寸高的杂草,本来这没什么,最奇特的是在这个土包前面插着一把剑,剑身早已锈迹斑斑,看来已经插在这里许久了。
奈良奇道:“这里为何插着一把剑?”
萧西西背手得意地笑了笑,意思是:你看你不知道了吧,可是我知道。
这个神色奈良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早就知道该怎么做。
他面目诚恳眼带渴望,说道:“西西姑娘学识渊博一定知道是何原因,还望不吝赐教!”
萧西西很满意他的态度,捂嘴嘻嘻一笑,说道:“这个嘛,这是个坟墓。”
奈良满脸惊奇,张大嘴巴看向小土包。
其实他早看出来这是个坟墓,他只是不知道为何墓前插了把剑,至于吃惊的表情不过是为了让萧西西开心一下。
果不其然,萧西西又嘻嘻笑了起来,笑了半晌缓过气来,背手挺胸说道:“这个人曾经是来杀武老的,只是他技不如人被武老反杀了。武老重道义,他觉得人死了便就算了解了此生因果,善恶再与此人无关,成了个没有善恶的普通人。”
她回头看了眼奈良,见他在凝神静听微微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普通人死了当然要埋起来了,武老便就将他埋在自己住所附近,然后将他的兵刃作为墓碑插在坟墓之前,如此算是对一个生命的尊重。”
奈良面带敬佩说道:“能为仇敌安葬的人并不多,武老为人倒是仁义重道。”
萧西西看着前方道路,说道:“这种坟墓前面还有很多,既然见到了便就说明离六关不远了。”
她回过头来看着奈良,说道:“你先在这休息一会儿,我去跟武老打个招呼。”
说完笑了笑快步向林中走去。
她一走周围顿时静了下来,奈良放下手中包裹席地而坐,拿出水囊喝了口水。看着萧西西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思索她刚才为何会忽然生气。
他虽功夫高强,但并不了解女儿心,想了半晌始终不知何故,叹了口气仰头躺在了地上,眼睛望着天空摇摆的枝叶,心中想着他与萧西西以后的道路。
这片林中全是参天大树,树冠上的树叶紧蔟一团,只有些许阳光透过树叶射到地上,林中阴暗寂静,路旁草丛时不时传来窸窸窣窣之声。
要是往常,萧西西一定会瞪大眼睛心惊胆战的小心行走。但此时不同,这条路她不知道走过多少遍,这片林子便如她家后院一般,哪里有小溪哪里有兔穴,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到。
水族人尚武,主姓之人蹒跚学步之时便就开始习练湖心功,但萧西西不同,她自小不喜练功,没事就喜欢看书游玩。别人见她如此总是问她为什么不练功,她却说练会一家剑法有什么用,将来她要建个门派集天下剑术所长。别人听她这么说都是笑着摇摇头不再管她。
也许是因为性情与水族人格格不入,她童年时并没有什么朋友,整日都是独来独往,水族之人常常看到一个娇小身影抱着比她都高的书穿梭水族之中。
后来有一次她独自在林子中看书,看得入神不知不觉便忘了时间,等她发现看不清字的时候太阳已经将要下山了。那时她年纪小,白日之时独自在林中也不觉害怕,可是太阳一下山林中阴森恐怖她就害怕了起来。
她一害怕总觉后面有人盯着她,便就快步往回跑。可能是天黑视线不明,她跑着跑着便就迷失了方向,越跑林子越密周围越黑,她心中害怕不由得哭了起来。
后来实在跑不动了就坐在一个土堆上哭,哭了一阵低头看了看土堆,发现这土堆上面没有杂草,盖的土都是新挖出来的,她怎么看怎么像个新坟。想到此处,她更是害怕得面无血色,颤抖着双腿拔腿便跑。
她心中害怕闭着眼睛胡乱跑,跑了半晌忽然身子一顿撞倒什么东西上。借着星点月光抬眼看去,只见一个头发花白长须及胸的人站在身前,这人满脸褶皱眼皮耸落,站在前方感觉没有丝毫气息。
萧西西瞪大眼睛,“啊”地一声张口便喊了起来,她想要逃走可是双腿不住打颤怎么也动不了。
白发老者缓缓向她走去。
萧西西面带惊恐不住摇头,口中断续说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边说边磕磕绊绊向后退走。
她倒着走看不到脚下心中又惊惧不已,一不小心竟一屁股跌倒在地。
白发老者缓缓向她伸出手来。
萧西西眼泪哗哗直流,见他伸手想要逃可是坐在地上怎么也动不了。没有办法,她只能抱着脑袋紧闭双眼身子不住地发抖。
林中寂静如常,她强忍半晌发现并未发生什么事,于是小心睁开眼睛。
穿过树叶的月光正好射在老者脸上,只见老者面带慈笑,手上拿着一颗橘黄色带着水珠的果子。
“孩子别哭了,这颗果子给你,很甜的。”老者柔声说道。
萧西西盯着他脸庞愣住,双手还在抱着头。
从未有人对她如此和蔼,她母亲与她说话都是严词呵斥,其他人因为她是水族大小姐的缘故与她说话也都是言语敬畏。只有在这个阴森恐怖的林中,这个白发老者与她说话柔声细语。
萧西西忽然觉得这个林子并不可怕,比灯火通明的卧房要温暖的多。
她腹中确实饿了,伸手接过果子,放在口中轻轻一咬,只觉一股清甜汁液充满口中,满嘴都是甜腻。
她从未吃过如此好吃的果子,三两口便就吃的干干净净,白发老者笑着坐在她身旁,自怀中又拿出了几颗,握在手上递给她。
萧西西向他笑了笑,拿起果子自顾自吃了起来。
自此之后两人便算相识,萧西西没事时候就去找他,向他询问些功夫招式或是讨些果子吃。武卞地独居此处没人相伴,有个孩子陪他也高兴不已。他也不把她当作水族大小姐,对她便如对待寻常孩童一般,不是带她爬树摘果子,便是让她替自己偷酒,萧西西看书遇到不懂的便就问他,两人相处十分融洽可以算作是忘年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