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小别

  这个晚上,于邻钟睡得并不安稳。
  她的房间在兵房隔壁,湖目和抹厉就在兵房里。她不知道湖目的剑灵自行脱离剑身,借着聚灵珠潜进了江澄的梦里。虽然需要担忧的事情远远没有结束,但在莲花坞的一切记忆都很美好。熄灯后,她像平时一样安然睡下。
  熟睡后,有一个声音隐隐约约地回荡在于邻钟的脑海里。
  “不得善终……不得善终……”
  “抹厉!”梦里的于邻钟一惊。
  “不得……善终……”
  “怎么会?”于邻钟一听到这个声音就头疼不已。
  她已经好久没有听到抹厉的声音了。在还没有湖目的小时候,她曾经被父亲逼着练气,晚上就会听到抹厉重复说这句话。这个声音阴冷、痛苦,像远处的尖叫,像朦胧的悲鸣,令人从心理和生理上都会产生极其不舒服的感觉。
  抹厉的剑灵不是人魂,说不了很多的话。无论于邻钟问它多少问题,它都只重复这一句话。这种极其不规律的重复令人产生怪异的恐惧。
  “停下!不要再说了……”于邻钟按着太阳穴,痛苦地蜷曲在黑暗中。
  这种太阳穴突突跳的头痛真是似曾相识。
  好疼……
  “邻钟!邻钟,我在!”
  是谁?这个声音好熟悉……
  梦外的于邻钟额前蒙了一层薄薄的细汗,放在身侧的手不安地抓住被子,全身颤抖了起来。江澄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一只手抚上了她的额头。
  她睡得不深,感觉到有人摸她,猝然睁眼,大口喘气,见是江澄,吓人的神色才收敛起来。
  “江澄……宗主,你怎么来了?”她扶着额头坐起身,气息不稳地问道。
  “我……你怎么了?”江澄一时语塞,见她脸色不好,赶紧反问。
  难道是她做梦的时候喊了什么引得江澄过来的吗?
  于邻钟有些歉意地回答:“我没事,做梦而已。”
  于邻钟闭上眼睛调息片刻,能感应到抹厉和湖目的气息。一般情况下,抹厉只有在湖目不在的情况下说话,今天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自己最近太累了吗?
  江澄看到她,悬着的心已经放下了一半。他几乎是跪倒在床前,双眉紧蹙地紧紧盯着她,好像只要移开视线她就会不见一样。
  睁开眼时,于邻钟看见江澄就这么一直盯着她,面色也很不好看,额前的鬓发被汗水浸湿,身上居然就穿了中衣,长发披散,领口敞开。
  她突然又想起在莲花池里两人的亲吻,有些心虚地垂下眼眸。
  她习惯性地笑了笑,“你这是怎么了?晚上出来都不多穿几件。”说着,随手将身侧的一件外袍披在他身上,拢了拢领口。
  外袍是她自己的,霜色底纹,领口还绣了几朵茉莉,简洁雅致。只是尺寸不够大,只盖得住江澄上半身,她第一次发现这个男人穿着绣花的白衣也能如此俊俏,心脏突然重重地跳了一下。
  “……我也做梦。”他大概这才发觉自己刚刚的外表不够体面,这样衣衫不整地擅闯别人房间,实在有失规矩。可于邻钟什么也没问,只是轻柔地为他盖上衣袍。
  “什么梦把江宗主送到我这里来,我反倒觉得我在做梦了。”于邻钟笑道。
  “邻钟,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想问你。”江澄犹豫再三,觉得必须现在问,即使他知道自己是三更半夜扰人休息。
  “何事?”
  “你先前说想找江雪寒,你要如何去找?”
  “……”于邻钟没想到江澄对这件事这么执着,“不知。可我总有种他在我身边的感觉。以前都是他来找我,现在也等得够久了,该换我寻他。”
  “寻到后要如何?”
  “不如何,能够看到人就放心了。”于邻钟垂下眼眸。
  “若是……他其实已经不存在了,你要如何?”江澄小心翼翼地问。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于邻钟回答。
  江澄无言。这个性子倒是跟他像极了,两个人都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
  他看着她在夜灯下熠熠的灰色眸子,知道他是拦不住她了。
  原来这双眼睛下面从来不是悄无声息的井水,是暗流涌动的地河。
  “那你何时走,有没有目的地?”江澄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问道。
  “三日后。先将云梦周边寻遍,不成,再沿路寻回余杭。”
  翌日清晨,勤奋的江氏子弟一如既往地早早到练武场习剑。然而今天有些不同,几个小生一边扎马步,一边小声议论,罢了还脸上挂着晦暗不清的笑意,即使江宗主来检查,也掩饰不住他们激动的心情。
  江澄很奇怪,看了看自己身上好像没有什么特殊的,又回头看了一眼于邻钟,她也很好,一如既往地挂着如沐春风的微笑。
  可当他发现就连魏无羡看到他们两个也是脸上带着那种暧昧神情的时候,他实在憋不住了,问道:“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哪里很奇怪吗?”
  “没有啊,我就笑笑,你没什么奇怪的,倒是于姑娘今天怪好看的。”魏无羡说着对他身侧的于邻钟行了个礼。
  “魏公子还是一样会说俏皮话。”于邻钟还礼。
  江澄“哼”了一声,他说不出什么俏皮话。
  魏无羡赶紧把他拉过来小声地问:“江澄,你真是……真行啊。”
  “我怎么了?”
  “打扫的下人在你的房间发现了于姑娘的外袍,都在传些不正经的话呢。”
  “!”江澄的脸“腾”地红了,愣了半天,小声问:“那怎么办?”
  “不会吧,江澄!你该不会真的……”
  “我没有!”江澄赶紧捂住他的嘴,向于邻钟那边望了一眼,“我……这是误会。”
  这的确是误会。那外袍是昨晚于邻钟随手给他披上的,他回去的时候就这么披着回去了,本想是趁早再送回去,没想到给忘了,竟叫人看见。谁知道他们都传了什么不正经的话,有没有被于邻钟听到。
  “嗐,我就说!你江澄什么人,去鸢锦楼能把人家头牌花旦说哭的男人,怎么会和一身正气的于姑娘有什么暧昧。”
  “……”江澄感觉他在骂他,可又觉得贸然怼回去是承认了两人的暧昧关系。
  江澄抱着手臂说别的,“你今天难得穿得这么周正,也好,一会儿金子轩要来找阿姐,一起吃个饭。”
  “他来干什么?!你怎么还让他来,不怕他又惹师姐伤心吗?”
  “他知道错了。射日之征结束后,没少寄信给阿姐。”
  “那又怎么样?知道错了就原谅他吗?师姐可是一封都没有回!”
  “无论怎么样,他人都已经快要到了,金家的人特地来莲花坞,指不定是来送礼赔罪的,我们不能太没礼数。”
  “哼!喝酒去了!”魏无羡知道金子轩不敢在江家的地盘上欺负人,他又恶心见他,甩了甩陈情,袖袍一挥,出门去了。
  “魏无羡!……真是越来越没礼数了。”江澄抱臂看着魏无羡远去,眼睛里闪过一丝忧虑。
  “江宗主不必太介怀,金公子这次来大抵也是为了见江姐姐。就说魏公子有事出门,他不会介意的。”
  自从百凤山围猎时金子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向江厌离表明心意后,他的行动也紧跟其上。经常寄来书信问候江厌离,途经云梦时总会带来一些礼物。
  江澄对他的态度本就没有魏无羡对他的态度厌恶,他知道江厌离是真心喜欢金子轩,江家和金家最后或许还是免不了结亲,面上不能太难看。
  魏无羡避嫌地做法也许也是对的,他们两个针锋相对的次数太多了,还是眼不见心不烦为好。
  江澄叹了口气。他为撑起江家日夜不休地工作,魏无羡却还是老样子肆意潇洒。可于邻钟却还帮魏无羡说话,难道她对魏无羡……
  想到这里,他的脸更黑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对谁生气,袖子一甩,转头走了。
  “江宗主……”于邻钟不知道他为何生气,站在原地懊恼了许久。
  两日后。
  于邻钟简单地打点行装,借了一匹棕马,在莲花坞码头向江家众人告别。
  她本就没什么自己的东西,唯一的东西只有一套破损的男装,自从换了江厌离送给她的女装,她也不穿这件于家家袍了。江厌离又送给了她几件旧衣,挺抱歉地说:“对不住,身边也没有新料子可以给你做件衣裳。”
  于邻钟谢了又谢。江家眼下的境况不能大手大脚地花钱,这她是知道的,江厌离愿意拿出自己的衣服送给她,而且看样子还是半新的,想必没怎么穿过,已是心善。
  大概是从小被当作男子训练久了,她身量比江厌离高半个头,穿起来衣不曳地反而还短到膝盖下面一点点,江厌离知道她要走后连夜缝补了几件衣服,临别前才交给她。
  看着江厌离眼底下有淡淡的青紫,于邻钟觉得自己欠江家人太多了。她给江厌离一个大大的拥抱,说道,“江姐姐,谢谢你!”
  “于姑娘,路上小心,平安回来,莲花坞的大门永远为你打开。”江厌离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是啊!你突然说要走,我们都吓了一跳。你要有什么事,一定记得发信号。就算江澄御剑再慢,只要我吹一声笛子,我的小兵小将们一下子就能钻地而出,你在哪儿他们就护你到哪儿!”魏无羡晃了晃挂在陈情上的红缨子。
  江澄是同意于邻钟走了。可他要求她带了一堆江家的烟火信号弹,罢了还要求她三天寄封信,不用太长,告知她在哪里、有没有什么异事即可。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像是个被父母操碎了心、第一次独自离家的小孩。
  于邻钟从江厌离的肩窝抬起头来,对江澄和魏无羡笑了笑,“是我任性了,多谢!我一定会回来的。”
  江澄从始至终都抱着手臂一言不发,面色不佳,紧紧盯着于邻钟。
  来送行的还有一堆江氏弟子,这一批都是以前在于邻钟手下干过活的,他们当时对“于公子”很亲近,后来知道她是女子且与江宗主关系不浅,都不太敢像以前那样捉弄她了,不过心里还是有敬意和喜欢之情的。
  见她跨上马,胆子大的几名弟子窜了出来,高声喊了句:“于姑娘多小心!”
  “华兄还等着你给他做个护腕呢!”
  “闭嘴!”被称为“华兄”的正是江澄身边很精干的小伙子,对于邻钟的印象很深刻,听旁边的弟子这么一嚷,脸都红了。他不是不记得当年于邻钟答应给他做护腕的事,只是年纪见长越来越懂得察言观色了,知道江宗主对于姑娘的非同一般,怎么可能再像孩子一样缠着她做护腕。
  “于姑娘路上小心。宗主特意吩咐了,若是你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即使他不能亲自来,我也会来。”舒华得体地向于邻钟行了个礼。
  “嗯,多谢!”于邻钟微笑着点点头,最后把目光放在江澄身上。
  “江宗主,告辞。”她庄重地行礼道。
  江澄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眼神沉沉地看着她。
  于邻钟拉住缰绳,令马转了个方向,面朝江家大门。棕马迈着小步跑了出去,越走越远了。
  众人看着这个白色的身影越来越小,沉默片刻。
  魏无羡突然说:“江澄,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于姑娘是惹你不高兴了吗?”
  “哼,怎么会。”他盯着那个方向,语气有点幽怨,声音有些哑,“我只是奇怪,我们江家哪里亏待过她,居然说走就走,一点都不留恋。”
  江厌离道:“阿澄,别这么想……”
  “也是,我江家不比从前,给不了她想要的。走就走吧!”江澄袖子一甩,背过身去欲走。
  “江澄,于姑娘她……”魏无羡说。
  “没什么好说的!都散了,人都走了。”
  “不是,江澄,你等等……”
  “不是都说了没什么好说的了吗!行,你们都能理解,你们都有苦衷,随你们便吧!”
  “我只是想说,于姑娘她好像又回来了。”
  “!?”
  江澄还没来得及转身,突然被一只手拉住臂膀转过来。迎面扑上一个人,这人牢牢钳住他两只手腕,凑了上来,他只感觉唇上一温……
  江厌离:!
  魏无羡:!???
  众弟子:!!!!!!!!!!
  于邻钟的双手很用力,可是吻并不用力,轻柔得像是春雨打叶,一下一下。只是几秒钟,她睁开眼,坚定地注视着江澄,说:“别生气了,等我回来。”
  江澄傻了。肉眼可见地血色从脖子蔓延到头顶。
  于邻钟笑着放开手,摸了摸他的脸。随后跨上马,说道:“等我拿回我的东西,我就回来找你。”
  她一踢,棕马长啸而去。
  ……
  “宗主?宗主?宗主!”
  “……”
  “江澄!你们什么时候!!?”
  “你先闭嘴!”
  江澄板着一张红脸,血色只增不减,怕是差点就要晕过去。
  “看来于姑娘是一定会回来的。”江厌离掩嘴笑道。
  “我我我们去练剑!”弟子们怕江宗主恼羞成怒,赶忙撒丫子散开了。
  江澄好不容易压下血气,憋了半晌,喃喃地说:“她敢不回来,那真是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