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何复故人故
“醒醒,起来吃点东西再睡。”他已经吃好了自己的那份烤鱼,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于珩叫醒。
“嗯……阿澄?”于珩揉了揉睡眼,透过火光看见眼前人和梦里的小少年一模一样,半梦半醒竟嘴瓢了,他一下子反应过来,马上改口,“江公子!”
清醒的于珩立马恢复看不出情绪的温和表情,正襟危坐地接过对方手中的烤鱼,礼貌致谢,斯文地啃起鱼肉。
江澄被他刚才一叫唤差点手抖,一时间也不知道什么心情。
除了阿爹,再好的男性友人顶多叫他“江澄”,再就是阿娘阿姐或者亲近的女性长辈这么叫他。
更要命的是刚刚那一声“阿澄”唤得黏黏糊糊的,一瞬间他觉得后背好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
于珩顶着江澄饱含质疑和略显嫌弃的目光,表面从容地啃完整条鱼,罢了还细致地将碎渣骨头扫进火堆里,站起身笑眯眯道,“江公子,我去解手。”
江澄还沉浸在那一声“阿澄”不能释怀,闻言立马炸毛,嚷道,“这个就不用跟我讲了!你直接去便是!”
走出几米远外的于珩瞬间垮了,一手捂着半边脸,一手撑着树,连耳尖都微微发红,心里直骂自己大意。
对方是谁,是未来的三毒圣手江宗主,“阿澄”是谁都能叫得了的?
净手回来的于珩看到江澄面露倦色,想睡又不敢睡的样子,轻轻在他对面坐下,说道,“江公子且安心睡,我刚睡醒,我守夜。”
江澄疲惫地点点头,略侧身靠在树干上,习惯性地以双手抱臂的防备姿势不安地入睡。
夜色沉沉,虫鸟低鸣,听着枯枝落叶在火堆中蜷缩的声音,于珩的表情一点点放下伪装。
他将头发放下,在火光映衬下,这张本就阴柔的脸愈是纤柔秀气,若非身着男装,只看脸就是个楚楚动人的美女。
夏至时节,他穿得如同寒冬腊月,此时终于脱下外衣,身形一下子显得单薄许多。
确认江澄睡熟后,他将外衣小心翼翼地盖在他身上,轻柔地像是落在湖泊上的春雪。
翌日,两人都从睡梦中醒来。
于珩原本没想睡去,可谁知耐不住睡意,等醒来时就看见江澄正在收拾熄灭的火堆,外衣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上。他赶忙起身,穿衣束发,说,“江公子为何不叫醒我?早起便能早些出发。”
江澄看了他一眼,把余灰撒进草丛里,说道,“你灵力耗得太多,休息够了才能御剑。我也刚醒不久。”
于珩整理了衣裳,接过他递来的水,滴水不漏地一口气喝完,起身说道,“走吧。”
一路上仍是沉默不语。
只是途中江澄突然说了一句,“于公子,我好像记起来令妹来莲花坞的事了。”
于珩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很镇定,“是吗?”
“她和你长得应该很像吧?”
于珩动了动嘴唇,他知道合理体面的说辞是什么,但他无法风轻云淡地说出口。
“也是,亲兄妹自然像。”江澄没等对方回答,又自我解答道。
两人之间的气氛又安静了下来,只是各自的心里都翻涌着不尽相同的思绪。
江澄没想到昨晚竟也同于珩一样做起了好梦,梦里那个叫“小鱼儿”的小女孩笑得如同莲花盛开。
早晨一睁眼,他看见旁边睡着的人青丝如瀑,正斜倚在一侧,眉眼像极了梦中的女孩。他竟久久地盯着那张面孔出神,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鼻子都快要戳人脸上了。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因为发生的事情太多发疯了,竟把于家少主当成姑娘肖想。
傍晚抵达云梦边境,正好费时两天一夜。
落地后,两人立刻赶往莲花坞,临近江家大门时,一白衣小生见到于珩,急急迎了过来,行礼道,“于少爷!于宗主知道您会来云梦,特地命在下前来带您回去,说是有要紧事要同您商量,请您速归。”此生是一名于家门生。
于珩心下觉得有异,和江澄对望了一眼,一时没有说话。
江澄行礼说道,“既如此,于公子赶紧回吧!多谢一路上于公子的照顾,江某也要赶紧找人去玄武洞了,就此别过,来日郑重答谢!”
“等等。”于珩叫住他,像是有很重要的话,一改往日温和,面色凝重,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字字郑重地说,“江公子,此番动乱必将引起腥风血雨。请江氏凝神戒备,以退为进。此为我秘密研制的聚灵珠,配在身上能抵挡一次化丹手的攻击,能力有限只做了三颗,请江公子妥善使用。”
江澄一摸,感觉到于珩将三枚圆润的珠子塞进自己的腰封里。两人在外人眼里看来,像是在耳鬓厮磨、搂搂抱抱,那白衣小生觉得不太妥,咳嗽了一声。于珩语毕,拉开了距离,行了个礼便随白衣小生御剑离开了。
江澄掏出来看了一眼,掌心里躺着三颗磨砂质地的黑色圆球,上面布着星星点点的光,他看着于珩飞去的方向,合上手掌,“多谢。”
五日后,魏无羡蓝忘机二人被成功救出。
然而好景不长,半月后,十几个家族因玄武洞事变惨遭残酷镇压,其中,死伤最惨重的为云梦江氏——满门几近被屠,江氏姐弟二人江厌离、江晚吟及大弟子魏无羡仍在逃亡中。
十几日后。
云梦江氏被灭门后,众百姓议论纷纷,都在传江家公子被温家人抓去化了金丹成了废人以及魏无羡音信全无的事情。
还有人小声议论,“这余杭于氏可真是精明得很,见势头不对,马上就攀上温家了。”
“唉哟,可真没想到于家这般趋炎附势。我还以为那个于家多少和江家有点渊源,没想到江家遭到这等惨事,于家竟无动于衷。”
“诶?这两家有什么渊源?”
“唉你不知道?这已故的江宗主有个叔伯叫江雪寒……”
集市上人多嘴杂,仙家动乱于小百姓而言不过茶余饭后的闲谈。
一个身披斗篷、身形颀长的人匆匆经过,耳朵略微捕捉到了一些话,稍有停顿又匆匆赶路。
他看起来很焦虑,怀里揣着干粮,垂着头不愿跟任何人打照面,一直往镇外人烟稀少的地方走,走到一处山脚下,此山是夷陵不知何处的一座山。
他兜兜转转了几圈,徘徊于树林,突然看见草丛中有一片带血的衣角,心下一惊,连忙赶过去,边跑边低声喊道:“魏无羡?魏无羡是你吗?”
他掀开斗篷衣帽,露出一张有些憔悴的少年脸庞,直往草堆里扑去。身上的紫衣已有好几天没换,正是江澄。
躺在草堆里血迹斑斑的不是那个带他找抱山散人修复金丹的师兄魏无羡,而是刚刚还在街上无意听别人谈论的于家人,并且不是别人,居然是于珩。
他模样极惨,身上还穿着与江澄告别时的白衣,只是这白衣被血水染红又粘灰带土,腹部受了一剑只草草包扎过,手臂和后背至少五六条骇人的血痕,腿上的伤稍微好些,大概是跑得比较快。
江澄记得曾受人恩惠,没有多想,立刻翻开他的眼皮探测他的鼻息,见尚有一口气在,马上决定替他疗伤。
不确定他身上还有哪些不便移动的骨伤内伤,索性替他宽衣解带察看,直至解到中衣,才猝然停手。
江澄的脸红一阵青一阵,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于珩的脸,怔愣了许久才将他胡乱裹好,立马抱起往镇上跑。
傍晚,于珩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床竹席上,身上再没有那么多厚重的衣物勒着压着,比以往轻松了许多,只是浑身数道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身侧是一方小茶几,茶几摆着香炉,看这千篇一律的格局,这房间大抵是某处不算高档的客栈的客房。也不知哪位手头拮据的过路人救了自己,真是心善。
房门被“吱呀”推开,进来的人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粥正轻手轻脚地往床侧的茶几上放,都没看到躺在床榻上的于珩睁大双眼盯着自己瞧。待放好后,他才回身过去,冷不丁跟于珩对上眼,一时两人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语。
于珩蠕动了一会儿因发烧而干裂的嘴唇,终于发出了声音,“你……”微弱又沙哑。
江澄平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呆立在原地沉默了好久,最后坐到茶几旁的凳子上,侧着身子不正面看躺在床上的人,“你是不是于珩?你怎么会是……?”他难得词穷。
“我是。”于珩正脸看向了床梁,眼神平淡无光,“我是你见到的于珩。我真正的名字叫于邻钟。于珩是我幼年走失的兄长的名字。”
他,或者现在应该是“她”,于邻钟的语气平静得与往日无异,只是无半点生气,她接着说:“谢谢你,江公子。可你不应该救我。”
她闭上眼,全无半点被戳穿身份的窘迫,神态依旧安详,只是毫无生念。她想:她或许本来就不应该来这个世界。或许她在前世的十八岁时就已经死了,这些只是她死时脑海里的臆想罢了。她能力有限,费尽周折,却没有救回任何一个注定消失的人,甚至失去了真正待她好的人。
躺在床上的于邻钟像是回想起痛苦的事,不禁蹙起眉头,合上的眼皮微微颤动。
江澄本来有无数个疑问想开口,转头,忽见有两行清泪从于邻钟的眼角流了下来,清晰、缓慢,流进浓墨般的鬓发里。
他戛然而止,注视了她的脸一会儿,竟鬼使神差地伸手拭去她眼角的一滴热泪。
于邻钟猝然睁眼,那种似曾相识的受宠若惊从那双压抑着悲伤的眼睛投射出来,直直投入江澄心底。
“对不起……”她轻声说了一句,垂下眼帘,眼泪仍是止不住地流淌。
“为何?”
江澄看着她哭,竟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会流落至此,可这般遍体鳞伤、毫无求生欲的状态,不正是数天前失去至亲和金丹的他吗?
“我以为我可以救得了……”她欲言又止,故人已去,连叫出他们的名字都令人心痛。
江澄知道她要说的是自己的父母,鼻子也酸了起来,他收回手,站起身,看向窗外。窗外夜色降临,浓重的黑,死寂的静,令人喘不过气。
“还是要谢谢你。聚灵珠,阿爹阿娘用上了。我找回来了,可是只找回了一颗。”不知过了多久,江澄才缓缓说着,从胸口的衣襟里拿出一颗珠子。原先聚满灵气的黑色珠子此时颜色减淡了许多,连星星点点的光都减少了。他摊开手给于邻钟看。
于邻钟看了一眼,突然眼睛里有了一丝活气,说:“能近一点让我好好看看吗?”
她想起身,可是动弹不得,只得扭着头。
江澄坐回去,将手凑近了些。
“聚灵珠之所以能挡开化丹手的攻击在于它替主人被化了灵丹。人有金丹,器灵有灵丹,聚灵珠作用如名,是将器灵困于珠内代替主人受到攻击,由于灵丹只有一颗,所以只能挡一次。我曾诱使温逐流试验过,被他化的灵丹顷刻间灰飞烟灭不留痕迹,这颗聚灵珠本应从原本的黑色变为透明,然而现在呈现的只是颜色褪浅,这颗聚灵珠中现在困的究竟是什么?”于邻钟边解释边伸手去碰。
在碰到的那一刹那,无数道声音拥挤到她的脑子里,男女老少,纷乱嘈杂。可其中有两道声音愈来愈响,愈来愈清晰……
江澄看见于邻钟皱着眉头闭着眼睛像是在聆听什么,既担心又不敢吵扰。直到于邻钟缓缓睁开眼睛,他才问:“你怎么了?”
于邻钟说:“能扶我起来吗?他们……江宗主和虞夫人,一定希望你能听到这些。”
听到父母的名字,江澄的眼睛都亮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扶了起来,让她靠在床栏上。见她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说:“近一些你才能听到。”说着,她将他捧着聚灵珠的手紧握。
江澄心切,立马贴上了他的额头,闭上眼睛等待。
见他闭上了眼,于邻钟也合上了眼睛……
“弟子誓死守卫莲花坞!”
“士可杀不可辱!来啊!你们这群温狗!”
“去死吧!我跟你们拼了!!”
这是江氏子弟的声音。
“三娘子!”
“江枫眠!你还回来做什么?!”
“因为这里是莲花坞,因为你还在这里!”
这是江枫眠和虞夫人最后的对话。
听到这里,江澄的眼眶湿润了。
“江澄……”
“阿澄……好孩子……”
“我们阿澄已经长大了,肯定会没事的。”
“阿离,阿澄……”
听着父母忽远忽近的切切呼唤,江澄再也忍不住了,他浑身颤抖,眼泪从紧闭的双眼流淌下来,“我在!我在啊,爹,娘……”
“阿澄,我的好孩子。不要哭。”这是虞夫人的声音,多么难得的温柔,温柔得令人心碎。
“阿澄,你长大了。阿离就拜托你和魏婴好好照顾了。”这是江枫眠的声音,依旧温柔,温柔中带着歉意,“爹对不起你们,没能好好多照顾你们。”
“阿澄,来,让我们再好好看看你……”
江澄仿佛看见爹娘微笑着长开双臂,等待着他扑入他们的怀抱。
“爹!娘!不要走!我不要你们走!”江澄急切地想抓住,他抱住了,抱住了!这真实的感觉令他喜极而泣。
“傻孩子……”
“我们从来没有走。”江枫眠摸着身高快要超过他肩膀的大孩子的头,用最令人安心的语气抚慰道。
“爹和娘永远在这里,看着你,陪着你。”虞夫人最后亲了亲他的额头,与最后诀别的吻不同,这个吻轻柔绵长,不再有泪滴滑落,他真想让时间永远停留在此刻。
永远……
这一晚,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在一家寒碜的客栈里,抱在一起抽咽着流眼泪。江澄不愿醒来,他死死地抱着于邻钟不愿撒手,小声哭泣着直到入睡。
夜深了,粥凉了,受伤的孩子们含着泪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