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天意难违

  河阴之畔,中军帐中,众人目光聚焦处,只见文世途十指翻飞,将模具与金像完美抽离。距离最近的朱荣,隐约可见那金光闪闪的头像,面容英伟,气态昂扬,与自己足有九成相似,双目之中热切之意顿时更加浓烈,仿佛眼前并非只是一尊金人,而是成就帝王伟业的黄金大道。
  在他身后,费牧、高权、贺兰胜天等人,亦是屏住呼吸翘首以待。纵使在此之前,朱荣并未和每位手下都谈及铸金人之事,但在场者个个都是人精,一见鼎鼎大名的“佛铸圣手”出现,立时就领会了朱荣内心真正想法。
  慕容绍犹然沉思着昨夜文世途的评语,丝毫不敢怠慢,只因在众人之中,唯有他对于朱荣的秉性最为清楚。
  表面上看,朱荣雄才大略、知人善任、用兵如神,的确像极了曹公;但实际上,这位胡族大酋长只是顺境之时的曹公。每遇不顺之时,朱荣往往喜怒无常,尽管随着地位逐渐尊荣而有所克制,但深植于骨子里的荒蛮野性并没有消失。
  当日,慕容绍与贺兰胜天双双负伤,事后元祐送来“当归”,意有所指。朱荣看似不以为意,但旋即却亲自动手杀死了无辜的传信之人,如此残暴的做法,在胡族高层之中可谓习以为常。
  “昔年魏文帝力主迁都,为达目的甚至不惜发动与南朝的大战,借机震慑贵族之中的顽固分子。他的真正用意,当然是加速汉化,唯有如此,才能逐渐扭转中原名士对于华夏正朔的观瞻。尽管后来阳城的靡靡之音,进一步腐蚀了这些贵族,更埋下六镇叛变的祸患,但从长远看,文帝这步棋依然非走不可。唉,我胡族擅杀之性若不改变,将来如何真正聚拢人心呢?”
  “此番铸金人若一举功成,自然皆大欢喜,也足以证明天命就在大将军身上。往后横扫六合,虎视九州,水到渠成也。但若出了意外,以大将军心性,恐怕事情难以善了。倒是我该如何做才好?”
  就在慕容绍心怀忧虑之时,文世途戴着特制银丝手套的掌中,刚铸成的金像已然完全抽离模具,正闪烁着璀璨夺目的耀世光辉。
  朱荣亲眼见证大功告成,顿时仰着头发出了一阵志得意满、酣畅淋漓的长笑声。而费牧等人则双膝跪下,齐声高呼“大将军威武!大将军万岁!天佑秀川!鼎盛千秋!”
  同时跪下的慕容绍亦是目露喜色,想来“佛铸圣手”名不虚传,铸金成像概率极高,但昔年那两桩意外,或许令其趋于保守,故而言辞之间留下余地。既然朱荣金像已成,胡族上下齐心,军容鼎盛,假以时日,超越曹公、伏坚当可期也!
  文世途早已见惯铸金成像的大场面,目光一片平和,对朱荣淡淡说道:“老朽恭喜大将军!高温灼热,在接过金像前,还请大将军也戴上案几之上那副银丝手套。”
  朱荣自然无不应允,说了一番感谢的话语之后,依照文世途所言,将银丝手套戴上,随即探出双手,准备接过昭示着天命谁属的金像。
  然而,就在金像来到朱荣掌中之时,异变突生。微不可见的淡淡血雾竟然凭空出现,瞬间笼罩金像周围。朱荣一惊,瞪圆双眼再瞧去时,血雾愈发浓烈,最后,金光闪闪的人像变成了浑身血红,而头像正面居中处,如被利器劈开一般,多出了一道深刻的血痕!
  “啪”的一声,金像从朱荣掌中滑落,直直砸向地面铺就的毛毡。慕容绍眼疾手快,迅速上前想将金像拾起,但觉微风一过,夏侯獍却抢先一步到达前方,右手更搭上了血红金像。
  “呯!”
  又是一声闷响,一道身影倒飞出去,直直撞翻了对面的案几书柜,然后在地上滚了滚后,才狼狈的跪起身来,随即又匍匐于地,用力地磕着头。
  朱荣将金像重新拾起,人也从失神中清醒过来,带着怒气看向被自己一脚踹飞的夏侯獍,沉声道:“这金像是你可以触碰的吗?”
  夏侯獍不言不语,只是磕头。慕容绍瞅见其嘴角带着血丝,显然踢出那一脚时,朱荣已在盛怒之中。他心中不由哀叹一声,忙开口替夏侯獍求情道:“大将军息怒,夏侯将军与我相同,都是关切金像的情况,一时失了分寸,绝无僭越的意思。”
  朱荣低头看着金像,那血一般的鲜红不知何时已然消失,但正面深痕犹在,入眼处倍觉突兀,仿佛直接刻在自己心头一般。
  一股烦躁难以言表又挥之不去,但慕容绍说的毕竟在理,朱荣遂皱眉道:“夏侯,你起来吧。”
  夏侯獍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依言起身,默默站在高权身侧。
  此时,文世途终于出声道:“大将军对此结果颇不满意,想必对老朽也是大失所望吧!”
  朱荣摇了摇头,苦笑道:“晚辈岂敢?无论结果怎样,先生始终是朱荣最尊敬的高人。适才只因期望落空,一时心潮澎湃而已,先生切莫对朱荣有所误会。”
  文世途自嘲道:“似老朽这般以铸金人为营生者,实则都是一群从天地神佛口中夺食之人,妄测天机,将来必遭天谴。但就算如此,我等也不能保证让每一位事主满意。只因无论铸金结果如何,它所代表的,唯有二字——天意!”
  朱荣颔首道:“先生所言甚是,朱荣受教了。然眼前情形,不知可有补救之法?”
  文世途油然道:“老朽过往所铸金人,自然也有第一次不成但再试功成的情况。但凡事不宜过三,老朽可为大将军再重铸两回。”
  朱荣喜道:“如此甚好,谢过先生。晚辈观此金像,印痕深刻,似乎与材质有关。朱荣除铜液外,还提前数日,特意备下黄金之液,不知可否用于先生妙手?”
  文世途挑眉道:“喔?黄金之液当然可用,不过老朽有一言,须事先告知大将军。”
  朱荣欣然道:“先生但说无妨。”
  文世途离开位子,双手负后,眼神之中投射出一种沧桑寂寞的感觉,随后缓缓说道:“大将军与诸位皆知,老朽昔年曾两度退隐,所经历之事,皆与铸金人有关。第一回是梁国太子萧桐大婚,第二回是胡太后临朝称制,个中详情,不说也罢。但有一样,此刻却不得不说,就是在那两回铸金人中,老朽所用,皆黄金之液也!”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朱荣亦是面色一沉,整间营帐顿时陷入冷寂之中。
  半晌,朱荣呼出一口气,笑着说道:“既然第一次使用铜液并未成功,那么可见朱某今日铸金人,与黄金之液无尤。再者,南朝萧桐所卜无非儿女情事,而胡太后更是妄自尊大倒行逆施,朱某如何能与他们相同?晚辈已经想清楚,这一回就用黄金之液来铸金人,还请先生费神了!”
  文世途点点头道:“好!那老朽就以黄金铸像,希望天意属意大将军!”
  言毕,新一轮铸金开始。朱荣令人将装有黄金之液的大缸抬入,文世途换上新的特制手套,指引朱荣将金液注入模具之中。
  时间过得仿佛比第一回更加缓慢,众人的心中,除了期盼之外,也纷纷多出焦虑担忧之心。当铸金成像的时刻再度到来,朱荣又一次取过自己的人像。眼中所见,金光更加耀眼,更加璀璨,然而下一刻,血色雾气弥漫得更加迅疾,金像倏尔变色,面部正中亦再现血痕,深刻之处,更胜前回。
  费牧等人噤若寒蝉,慕容绍忧心忡忡,而朱荣这一回并未有任何失态,脸上犹然保持着笑容,但看在慕容绍眼中,分明多出了几分勉强。
  无人言语中,文世途启动第三回铸金人,营帐中气势已衰,等流程走完一遍,金像毫无意外,又是居中破开血痕。这也意味着,魏国天柱大将军朱荣,铸金人连续三度失败!
  朱荣一把跌坐在位子上,神情之中满是恍惚茫然。慕容绍暗叹一声,想起了朱荣除喜怒无常外又一弊病——笃信长生天。
  自秀川崛起以来,凡面见朱荣者,皆为其自信气度所折服。而朱荣之所以自信,除了起兵后顺风顺水,平添几分睥睨天下之豪情外,还有重要一点,就是当初他曾请族中巫师占卜,得到了长生天指示,秀川起兵乃上承天意,顺势而为。
  外人所不知者,每逢重大战事、重要决定,朱荣皆必请族中巫师占卜。前回拥立元祐,今番手铸金人,同样毫无例外,只不过巫师卜算,元祐登基为吉,朱荣自立却为凶,令其沮丧之余,一怒之下将所有巫师斩杀殆尽。
  事后朱荣不免后悔,又向长生天祷告赎罪,但心思犹然不灭,这才有了延请“佛铸圣手”前来之举。
  如今连续铸金人失败,再度印证巫师卦言,朱荣内心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
  苍白脸色中,朱荣勉强抖擞精神,又请文世途指引,以铜液进行第四回铸金人。结果,血痕依然出现,朱荣连败四回!
  营帐中,所有幕僚武将皆跪伏于地。朱荣呆呆坐着,一脸苦涩地看向文世途,问道:“请教先生,为何吾之金人,会有如此异象?”
  文世途长叹一声道:“无他,以血痕而论,乃杀戮过重也。老朽曾为大将军起卦,眼下天时虽利于大将军,将星却与帝星交相辉映,合则两利,分则两害,不可相离也!”
  朱荣苦笑道:“将星是我,帝星何人?”
  文世途淡淡道:“大将军心中自知,又何必问我?”
  朱荣沉默半晌,又问道:“可请其铸金人否?”
  文世途哂道:“大势已定,铸金与否,结果亦然。”
  朱荣霍然起身,紧接着问道:“吾心不甘,可否逆转?”
  文世途仰首长笑道:“天意如此,天意难违。老朽还是那句话,将星不离帝星,成就不可限量,若二星分离,祸事不远矣!”
  不远处,另一座营帐之中,魏国之主元祐掀起门帘,缓缓步出,朝着朱荣大营发现走来。万丈阳光下,望之龙行虎步,竟隐隐投射出帝王气息。
  朱荣似有所感应,再度跌回座中之时,满心所想,难道天命真在元祐而不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