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死亦何惧

  寅时,初时三刻。
  地、火、水、风四大不调,形成可怕病痛,不断侵蚀着萧凡的肌体与精神,苦重、酸楚、烘热、痿瘠、恍惚、浮肿、乏力、窒息等多种症状,轮番对其发起剧烈冲击,萧凡深刻地品尝到了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滋味。
  眼前站立的四人,虚实难辨,按照神秘人的说法,除了完全陌生的菜农外,其余三人,都可谓萧凡在这个世上,关系至深之人。
  萧凡心中当然清楚,这只不过是一关考验,他所面对的,自然不会真的就是所谓的爹娘以及二叔,甚至那名菜农亦属虚幻。但无论是真是假,想要继续攀登宝塔的他都必须做出抉择,确定每一颗药丸的去向,确定由谁或者那几个人,来承接自己的痛苦。
  考验看似简单,但其中却蕴含着人伦大道与义利之争。从伦理与亲疏上讲,如果现实中真的面临此等困局,相信很多父母都会甘愿为了儿女牺牲;同样,遵循孝道的儿女,也绝不忍心看着爹娘替自己受过。
  再看恩怨情仇,萧瓒是萧凡的叔父,对幼年时的萧凡有养育之恩;但也正是他,导致萧凡与自己的爹娘骨肉分离,并遭受了十年非难。萧凡选或不选萧瓒,都有充分的理由,也令他的心灵更受煎熬。
  而看上去最好的抉择,就是让与萧凡没有丝毫关系的菜农,一个人承接所有痛苦。但如此一来,萧凡就与亲手杀死那名菜农无异。最终,他赢得了利,却失去了义,作为一名本性善良的少年,今后将会背负一生的愧疚,永远除不去蚀骨销魂的心魔。
  “选择你爹吧,他没有尽过一天为人父的责任,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娘,让他替你受难,等于赎偿他十七年的罪愆!”
  “不行,他是你爹,没有他何来有你?如果你让他去承受这非人的折磨,犯下的,就是大逆不道之罪,与禽兽又有何分别?”
  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但很快反驳的声音也如影随形。
  “选择你娘吧,她绝对没有你想的那么完美,否则,当年她为何要突然抛下你独自远走高飞?或许,她早就跟别人有了其他孩子,如今一家人过着其乐融融的生活。让她替你受难,就是偿还这些年欠你的亲情!”
  “不可以,找到阿娘是你多年来最大的心愿,当初她的离开,必然是迫不得已,将来,你要照顾好阿娘,保护阿娘,而不是让她替你承受苦痛!”
  “还用得着考虑吗?过去十年的种种屈辱,你脸上为何总戴着那半边铁皮,阳城中人视你为洪水猛兽,你的家明明在南方却遥不可及,所有种种,都拜你二叔所赐。如今,正是你报仇的最好机会,让他吞下这四颗药丸,好好体会一下亲侄儿深入骨髓的痛苦吧!”
  “以德报怨,善莫大焉。何况,他还是你的二叔,在你蹒跚学步之时,在你失去爹娘疼爱之际,唯有他,待你如亲骨肉。后来发生的一切固然非你所愿,但他又何尝没有说不出口的苦衷?纵使你要报仇,但在此之前,你偿过恩吗?”
  “你最好的选择,就是将四颗药丸全部送入菜农口中。一饮一啄,皆有定数,前世之因,今生之果,他此刻能够站在你的面前,就证明上一个轮回之中,他对你犯过罪孽。如今,这既属于他的救赎,又能让你避免犯下忤逆长辈之罪,因此,他就是最适合承接你病痛的对象,切莫犹豫了!”
  “此乃谬论,是肆意践踏人命的借口。登塔闯关是你自己的选择,遭遇险境是你应该付出的代价。菜农本与世无争,受你所累而命悬一线。救无辜之人乃结善缘,害无辜之人乃造恶业,菜农即为无辜之人,你有何理由去杀害一条无辜的生命?”
  激烈的思想斗争,令萧凡头痛欲裂,加上身上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血肉、每一根筋骨,都在遭受病魔炼狱般的摧残,他的毅力,支撑着他尚未倒下,但这样的坚持,距离崩溃已近在咫尺。
  “阿爹”、“阿娘”、“二叔”、“菜农”,他们那四只托着红色药丸的手掌,距离萧凡越来越近,也意味着留给他的时间越来越少。
  选谁?
  到底选谁?
  我到底该选谁?
  ……
  天旋地转之中,萧凡浑身剧烈颤抖,一张脸由惨白转变为死灰之色,口鼻间的呼吸已微不可闻,身子半边冷,半边热,连汗水涕泪也宣告枯竭。
  就在命悬一线间,萧凡在恍惚中,又想起了自己不久前闪过的那个念头——当有一天我真的寻到了阿娘,她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能自豪地告诉她,自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么?
  好,我今日纵然病入膏肓,也不要借别人的命来苟活;我纵然要死,也要死得壮烈,也要成为值得阿娘骄傲的孩子!
  神思彻底溃散之前,萧凡蓦然跃起,左手探出一次,就取过一颗药丸,直接放入自己口中。当四颗药丸全数顺着他的喉咙滑入体内之后,万蚁噬心般的恐怖痛觉骤然爆发,直接攻入萧凡五脏六腑,令其彻底昏死过去,再也不留半点气息!
  宝塔之中,站立着的四个人同时消散,仿佛此前从没出现过一般。一股不知由何而来的浮力,将躺倒在地上的萧凡轻轻托起,直直飘向木梯处,转瞬间,当萧凡再度躺倒之时,身下地面,已属于第四级浮屠。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既然你做此选择,亦可算过关。不过,你将为此付出的代价,极有可能就是死亡;永宁浮屠第四级,给予你的考验,同样是死亡。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接下来,就看你是否真的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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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都阳城,天下最难攻破的坚城之一。然而自这一年三月三子时起,竟成为了一座不设防的城池。
  八名身形飘逸的高手,趁着千载难逢之机,从城东潜行而入,越过里坊寺院,朝着宫城方向突击。因为,据可靠情报,目标就在宫城登极殿中。
  就在八人愈发接近宫城东面云龙门时,一道肃杀身影却早已傲立其间,漠然双眼,冷冷扫视着眼前猎物,一柄长刀,在如墨夜色中,却闪耀出重重寒光。
  八人倏然停步,只因杀气,飘散于天地之间,若有若无,但八根被隔断且长度完全相同的发丝,已昭示出拦路之人的可怕。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八个人,一条心,静默无语,只待寻得一丝破绽,就将爆发水银泻地般的连环攻击。
  然而,拦路者却先行开了口:“你们想趁阳城空虚,救走萧凡,也不是不可以……”
  白光一闪,剑影一瞬,比从中而断的兵刃更早落地的,是一颗犹自挂着惊愕表情的头颅。
  拦路者取出一条白手绢,擦拭着长刀面上沾染的鲜血,摇头道:“他可以逃出阳城,但不是现在……”
  双龙探水,难奈刀劈狂流,拦路者继续擦拭刀面,仿佛不曾有过别的动作,两颗头颅又再度滚落石板街中。
  剩下的五人之首右手微扬,示意同伴向后退去,随即说道:“阁下刀法通神,我等不是对手。但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纵然我等今夜全数丧命于此,也一定要完成重托!阁下究竟何人,为何要阻挡我等前行之路?”
  拦路者淡淡道:“我已经说过了,救萧凡可以,但不是现在。而且,救他之人,也不该是你们这群梁国神飞卫。他还有使命未完成,你们到此,只是自寻死路。”
  首领嘿然一笑道:“既然知道我们是神飞卫,阁下似乎并无与大梁皇族作对的必要。何不行个方便?萧凡的身份,注定了他必须回到南方。”
  拦路者哂道:“想救人,就要有死的觉悟。在我这里,唯一的方便,就是方便送你们一程!”
  首领跨出一步,急急道:“真没得商量?”
  拦路者收起手绢,凝视折射的刀光,冷然道:“十息之间,汝等人头一颗不……”
  话音未落,首领如受到惊吓一般,转身速速奔逃。几乎与此同时,破空之声大作,四枝劲箭自不同方位袭来,皆是寒光凛凛,威势逼人,顿时漫天杀气激荡,笼罩了整座云龙门。
  拦路者似无所觉,一动不动。就在四箭即将临身之际,第五箭又自后方急速而来,轰然一声,五箭合为一箭,朝着拦路者直直射去。拦路者双足不动,挥手一挡,顿时璀璨金光暴起,一箭竟成千百箭!
  虽身陷千百箭袭身,拦路者不危不避,冷哼声中,一股灼热气流自周身向外高速扩张。锐利劲箭受到真气阻挡,在三尺开外倏然停滞,难作寸进;拦路者双掌再一振,利箭难堪雄劲摧折,全数呈波动状瞬间灰化,下一刻,便似香炉残灰纷纷落下,然而触地瞬间,竟如一阵黄雾弥散而开。触目所及,只见万千细针密密麻麻,不留一丝空隙,挟带惊人内劲朝着拦路者激射而至,快得不及眨眼,快得令人心寒。
  但拦路者却是不屑一笑,转瞬间右掌负于身后,左掌立于胸前,掌心朝上,骤然赤红,反掌之间,惊人的气流波自掌心轰出,雷霆而下,细针在寸息间仿佛被虚空吞噬,再不见踪影。而地上现出一巨大掌印,火焰自掌印边缘熊熊燃起,将周围一切焚烧殆尽。
  刀光闪动间,四颗头颅同时落地。拦路者将刀锋横立于首领脖颈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