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不眠之夜

  站在阳城西面奉终里、退酤里、治觞里三大里坊的任何一条街巷上,仰头就可看见一片高耸入云、如琼楼玉宇般的台阁,虽是不及皇宫瑰丽壮美,但也足以笑傲全城。
  那就是魏国丞相府,亦是嵩阳王府。作为皇宗及百官之首元镛的府邸,自然是诸王府中气势最恢宏的一座。
  夜已深,丞相府的书房之中,元镛早已不似午间骤然看到朱威头颅时那般仓皇失色,而是眯着眼端坐胡床上,小口抿着热气腾腾的羊酪,神情似笑非笑,一派老狐狸的样子。
  在他对面,左右分别有一人,御史中尉颜旷独坐小榻,而廷尉正张华则站立一旁。很明显,这两人都属于元镛的心腹,才会在深夜与之密谋。
  “张华,你在廷尉寺多年,还是查不清徐虎的真正动机吗?”
  元镛半抬眼,神情没有丝毫改变,只是淡淡地询问张华。后者却冷汗齐下,忙不迭下跪叩首道:“下官无能,请殿下治罪!下官无能,请殿下治罪……”
  “好了好了,起来吧,本王栽培你多年,又岂是想要一个唯唯诺诺遇事惊慌的无能下属?徐虎号称‘无懈可击’,若是那么容易被人看破,本王还需要在他身边埋下诸多暗桩吗?”
  听闻元镛之言,张华站起身,擦了擦额边冷汗,继续告罪道:“下官有负殿下重托,只因徐虎行事滴水不漏,心思更是深沉。下官暗中窥探已久,虽偶有蛛丝马迹,但难以进一步查明。只不过今日,廷尉寺命案连连,徐虎的应对,却颇有蹊跷,令人心生疑窦。”
  颜旷缓缓说道:“今日蹊跷的,又岂只徐虎一人?寿阳王府事出突然,禀明殿下之后,我改动那萧凡口供不假,与太后联手算计朱荣不假,但朱威之死,就不在预料之中。徐虎公然将萧凡关入宫城,想必是以其为诱饵,冀图引出幕后之人。在他心里,多半认为我等就是主谋吧?”
  张华点点头道:“下官亦有察觉,徐虎似乎已对下官起了疑心。”
  元镛笑道:“不是似乎,是肯定。我们就跟他比比耐心吧,毕竟相较于一名徐虎,本王更想知道他是为谁办事,放弃军权回到阳城的目的又是什么。须知萧瓒来投之前,徐虎就已经是镇南将军、都督豫州诸军事,堂堂从二品大员。以他当年击溃梁国主力的功绩,加官进爵乃必然之事,先皇陛下拟擢升徐虎为都督豫、徐、兖三州诸军事、拜征南将军的诏令都写好了。结果他却突然上书,自请回朝,甚至不惜触怒先皇,最终正二品变成了从三品散骑常侍。不过这个散骑常侍啊,嘿,先皇陛下还真是看重徐虎,太后亦然,这也是本王一直没有直接对他下手的原因。”
  张华恭敬道:“据探子回报,徐虎离开丞相府后,先是独自一人去了寿阳王府,足足呆了一个时辰,之后匆匆离开,往宫城而去,至今尚未返回。”
  颜旷沉吟道:“他应该是去登极殿见萧凡。只可惜如今阳城已撤去所有守备,就连宫城之中也不例外,如果派些外边的人进去,一旦行事不机敏,就很容易被徐虎察觉,到时纵使收到情报,也很可能是假情报。”
  元镛放下玉盏,摆摆手道:“无妨。徐虎一时半刻也变不出什么花样,萧凡更只是笼中之鸟。倒是这阳城撤防之事……”
  颜旷亦疑惑道:“陛下突然紧急送来诏令,言明朱荣已撤去阳城外围全部兵马,确保阳城与河阴之间无一兵一卒。作为回应,阳城内包括宫城,亦撤去全部守备,退往城西谷水驻扎。事实上,以朱荣的精兵强将,纵使阳城兵力数倍于他,恐也是难以抵挡。如今这般操作,下官实在难以理解。”
  元镛揉了揉眉心,露出一丝疲惫的神情道:“本王其实并不愿当这百官之首,只因太后一向待本王不薄,如今局势微妙,本王所能努力的,也就是争取让陛下和朱荣都同意,太后平安归隐。朱荣如果真心实意不以武力威胁朝廷,那么保住太后还是有希望的。当然,社稷为重,你那边还是跟陆萱保持好联系,这丫头可不简单。”
  颜旷想起陆萱,不由心头一片火热,连忙点头称是。旋即又想起诏令之事,忙问道:“陛下有提及如何处理今日发生的种种事端吗?”
  元镛缓缓道:“寿阳王府与朱威之事,陛下、朱荣应已达成共识,明日就见分晓。但诏令中,除了撤防,陛下还令我明日亲率诸王公及百官,在羽林军护卫下,前往河阴城参加祭天大典。”
  颜旷一怔道:“明日乃上巳节,从前朝至今,就已不在此日进行祭祀,至多就是高门名士们玩玩曲水流觞的把戏而已。这突如其来的祭天大典,究竟用意为何呢?”
  元镛犹自沉思不语,突然门外一名侍卫急急奔入,跪地奏报道:“禀殿下,元禧、元祎两位小殿下在铜驼大街上,不知与何人发生冲突,还打了起来。因为撤防令,属下等不知是否可以前往相助,请殿下明示!”
  元镛脸上怒气乍然一现,冷哼道:“两个不成材的东西,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大街上瞎胡闹!由得他去,明日他们不是还张罗着什么曲水宴吗?那么祭天大典也无需知会了,届时再看陛下是否要治自己的手足大不敬之罪。你退下吧!再派几个人前去宫城外候着,徐虎大人一出来,就请他来见我!”
  侍卫称诺而去。
  张华试探地说道:“这两位小殿下可是陛下的亲手足,万一在外头出了点差池,陛下跟前恐不好看。不如下官过去一观究竟如何?”
  元镛沉吟道:“也罢,你就去吧,真是不省心的东西。如今为了明日的祭天大典,这阳城中人,恐怕个个心怀忐忑。今夜,真是不眠之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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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桥静静伫立在洛水上方,如一名温婉的女子,不舍昼夜,满含柔情,凝视着玉带一般的河,从自己身旁穿流而过。
  白天抛洒在桥面上的斑斑血迹,已被商贩百姓们用水冲洗干净。如今的永桥,依然干净如往昔。而在北桥头正对的一道侧门边上,萧凡独自躲在阴影中,心中不停思索着如何能够通知老林而不被人发现。
  按时间算,子时应该很快来临,萧凡要做的,就是争分夺秒完成“元清仪”交代的任务,毕竟他还得留下后面几个时辰全力奔逃。但他实在放心不下自己的那位忘年交,故而离开寿阳王府后,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沿着铜驼大街去往城南,直到接近永桥了,方才停下脚步。
  “以我刚才在宫城之中那般速度,应该能够快速通过永桥,进入四通市。但白天这里刚死过大人物,虽然一路走来除了徐虎,就连一个鬼影都没看到,可万一有人就潜伏在四通市中监视茶寮,那我过去的话,岂不被逮个正着,更会连累老林。”
  “可如果不过去的话,又如何能通知到他呢?唉,不知道等我达到那人所说的七品高手时,能不能像东街说书人讲得那样,可以在天上飞来飞去。这样的话,我就可以直接从茶寮屋顶的窗户跳进去了。”
  “老林啊老林,你如果晚上睡不着出来溜达就好了,我跟你约个明日碰面的地方,就可以放心去闯一闯。可是每次你都睡得死沉沉的,实在不行的话,我只好抓紧时间先做事,希望明天能够在最佳状态的时候找到你,一起离开吧!”
  就在此时,脚步声突然传来。萧凡急忙抬眼一看,南桥头对面,四通市那道木门被轻轻推开,果然有一道身影走了出来,头上还带着一个方形的斗笠。
  “不会真的这么灵吧?那不是我给老林改造的方形斗笠吗?这下有救了!”
  萧凡激动万分,而那道身影也仿佛知道萧凡心中所想一样,径直朝着永桥方向走来,只是姿势看上去有些怪异,蹑手蹑脚的。
  当方形斗笠出现在北桥头这边时,萧凡轻轻吹了一声口哨,这是他与老林平时打招呼惯用的暗号。那人果然被吸引住,转过头看向萧凡藏身之所。
  萧凡从阴影中蹿了出来,一脸欣喜地刚想跟老林报个平安,却在一瞬间被吓得魂飞魄散。
  站在眼前戴着方形斗笠的,哪里是老林啊,分明就是一个看上去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陌生少年!
  苏青也愣在当场。
  长夜漫漫,自己无心睡眠,就想出来溜达溜达,结果看到茶寮门后边挂着一个奇形怪状的斗笠,差点没笑出声来,于是颇有恶趣味地拿来戴在自己头上。
  眼前这个吹口哨吸引自己注意力,脸上又挂着半边铁皮的人又是谁呢?趁着夜色打扮成一副鬼样子,想要吓唬小爷我吗?
  苏青笑吟吟地取下斗笠,朝着萧凡丢了过去。萧凡下意识一接,却感到一股劲道朝着自己涌来,猝不及防之下,往后连退数步,又跌回阴影之中。
  却见那人出声清叱道:“喂,你是什么人?深更半夜跑出来吓人,是很无礼的做法,我如果把你丢进这洛水河中,也只是算小惩大诫吧?来来来,干脆你自己主动跳下去,我就省得动手啦!”
  萧凡心乱如麻,眼前这名看上去极为难缠的不速之客究竟是谁,为何会带着老林的斗笠呢?难道是老林从南方来的亲戚朋友?
  思及此,萧凡本想出言试探一下,可苏青见萧凡不答话,就有些不耐烦了,往前大步走来,想要将萧凡从阴影里揪出。萧凡一急,将手中斗笠放在自己脑袋上,往斜里一冲就跑了出去。
  “好哇,做了坏事居然还敢逃跑?这下可不只是小惩大诫了。我要将你绑起来等天亮送去官府喽!”
  苏青本来就是觉得无聊又睡不着觉,此刻看着眼前逃跑之人,就好像得到了一个好玩的玩具一般,颇为兴奋地追了上去。
  “这家伙,看上去稀松平常,跑起来速度却不输兔子,有趣,实在有趣,看我不把你逮住!”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铜驼大街追逐。幸好街上空无一人,商贩们回家时也把东西收拾得一干二净,故而他们并未闹出什么鸡飞狗跳的局面。
  直到将要接近宫城南面阊阖门之时,又有两道身影迎面急急而来,萧凡喘着气瞄了一眼,又是差点魂飞魄散。
  因为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常年欺凌萧凡的“元初八魔”之二——元禧与元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