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代妖后

  登极殿中,条件谈妥,萧凡缓缓向前迈出,眼神直视那神秘而诡异的珠子,双指透过灯笼,抵达火焰,却讶然地发现周遭并无一丝燃烧的热感。
  眼下,别无选择的他,决定吞下这颗“半日逍遥”,唯有如此,才能争取到一线生机,在十二个时辰之内,顺利完成任务,逃离阳城,朝着南方,走得越远越好。
  毫不犹豫,十七载人生之中,萧凡从来没有如此坚定决然,就在一瞬之间,血红珠子被双指夹起,送往唇边,一阵咕噜声后,再也寻不到半分踪影。
  紧接着,双目蓦然赤红,萧凡整个人仿佛陷入了热浪浇筑而成的无边火海之中,一股无穷无尽的滚烫之力剧烈冲刷着他的每一条筋,每一道脉,每一根骨头,万蚁噬身的刺痛,却又保持着绝对的清醒,所谓炼狱,不过如此。
  就在灼灼烈焰将要吞噬萧凡心脏的刹那,棺材彻底洞开,冰冷寒流从“元清仪”周身散发而出,源源不绝,将萧凡笼罩其间。
  冰与火交织,疼痛突破了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萧凡不禁仰天长啸,转身朝着殿门方向直直冲去。殿门仿佛受到感应一般,自行开启,如鲲鹏一般疾驰的身影没入漆黑夜色,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殿之中,不见灯笼,亦不留半点冰火气息,仿佛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灵柩恢复到平平摆放的状态,“元清仪”也合上了自己的眼眸。
  良久,一个声音在最深处的角落里幽幽传来,“去吧,去找寻那阳城内外,比元清仪更美丽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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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阴城守备府的一间厢房中,檀香冉冉,梵音缭绕,一名女尼独自盘膝坐在蒲团上,手捻佛珠,口诵佛语,薄施粉黛的俏脸之上,隐约可见一丝疲乏与憔悴,却是更加惹人怜惜。伊人幽幽,流光潋滟,虽去三千青丝,不改似玉花容,远观庄严宝相,何奈天生媚骨。
  此人,正是九州大陆曾经最有权势的女子、魏国太后胡明真!
  三十年前,一代英主魏文帝去世,继位的宣帝元轲在位多年,却频繁夭折皇子,魏国正统的帝嗣传承陷入危机。
  元轲笃信佛教,常延请高僧入宫授习。时有无心庵女住持胡氏,精研佛经,擅解佛理,名高当世,尤其受王公大臣家眷所推崇。元轲获知后,常以帝师礼延请胡氏在宫中开坛讲习。胡氏借机暗示左右信徒,四处宣扬侄女胡明真兼具宣姜之美貌、无盐之德才。后来元轲果然见猎心喜,纳胡明真为妃,倍加宠爱。
  大魏建国,自太祖起,为防牝鸡司晨、后宫乱政,特意仿古时汉国武帝故事,颁布“子贵母死”的血腥制度,凡子嗣被立为太子者,其生母必须处死,无论何等宠妃皆不能例外。
  宣帝无成人之皇子,原因有二,夭折为其一,另一症结就在于“子贵母死”。
  彼时后宫众嫔妃相互祈求,皆欲生公主而非储君,唯独胡明真不为所动,更说皇嗣传承为重,己命不足惜。元轲听闻后,对其更为宠爱。胡明真旋即有孕,于半夜间在偏殿立誓,愿生儿而立太子,纵身死亦在所不辞。宣帝“凑巧”路经偏殿,闻之感动不已。
  亲子元褆顺利出世,并于两年后被立为太子。然而,宣帝却不忍处死胡明真,遂废除“子贵母死”制度,反而晋封其为贵嫔。
  宣帝驾崩,年仅五岁的元褆继位,是为明帝,皇太妃胡明真逼皇太后高氏出家为尼,自封皇太后,进而临朝称制,掌握大权,实与女皇无异。到最后,权欲熏心的她竟然鸩杀元褆,用胡家幼儿冒充皇嗣登基,成为新的傀儡。
  然而,胡太后有称帝野心,却无治国才华,重用者皆为奸佞,贪墨成风,败坏纲纪。胡太后本人信佛,举全国之力大建佛寺佛塔,耗费巨资无数,魏国财力被消耗一空,百姓苦不堪言。
  而更为严重的,是连北方镇军粮饷都难以为继,终于矛盾爆发,起义频仍,朝廷镇压无果,魏国政权陷入风雨飘摇之中。
  在此局面下,晋北秀川胡族酋长朱荣趁势崛起,以少胜多,大破义军,并连续斩杀三大义军首领,震怖天下。
  很快,与安乐王元祐达成协议后,朱荣当即宣布废幼帝元昭,拥立元祐为新君,公然讨伐胡太后。胡太后派亲信领兵抵抗,却不堪一击。无奈之下,她只好带着小皇帝退居无心庵,更剪落青丝出家为尼,表明自己退位之心。但朱荣不为所动,依然派兵将其擒至河阴城进行关押。
  进入河阴城后,胡太后被暂时安置在守备府中,与元昭分开幽禁,身边只剩下一名年轻女尼陆萱伴随。
  此时,胡太后静静坐在蒲团上,貌似心如止水,实则从未冷却那颗悸动的心。
  “萱儿,朱荣来势汹汹,朕本已先让一步,退居无心庵,可他依然做出一副赶尽杀绝的模样,看来,是欲借朕之人头,来威慑朝野了!”
  从临朝称制的第二年开始,胡太后就自称“朕”,百官上疏皆尊称“陛下”,其权柄之重或成色不足,但僭越之深,不仅远超当年魏文帝之祖母冯太后,更绝不逊色于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秦宣太后、汉吕太后等巾帼翘楚。
  陆萱年约二十许,正是桃李花信之龄,长得千娇百媚,明艳过人。此刻身着素衣僧袍,不仅没有削减半分美貌,反而多出了一股灵动俏丽的风姿,纵使胡太后见了也不由暗赞一声,并感慨自己韶华已逝。
  二者名为主仆,但陆萱的母亲却是胡太后表妹,胡氏发迹后,就把年幼的陆萱接入宫中,当成亲生女儿一般对待,实际地位凌驾任何一位公主。
  朱威攻占无心庵,后宫妃嫔、婢女等或被抓走,或死于乱军之中,除小皇帝外,唯有陆萱一直跟在胡太后身旁,并被幽禁在同一处。
  “陛下圣明。朱荣崛起之路,与汉末时董太师别无二致,其勃勃野心更是路人皆知。眼下,以元镛为首的皇族百官,对朱荣万般忌惮。他幽禁陛下,是为立威,但若加害陛下,则人人自危,殊为不智也!”
  陆萱缓缓来到胡太后身侧,双手玉指如飞,为其推按后背,口中音调清脆动人,既似莺啼,又如仙乐,煞是好听。
  “朱荣自恃兵雄将猛,所到之处无不俯首称臣,如今更视朕为笼中物,大魏祸起萧墙,只在顷刻之间。哼哼,可笑那元祐居然引狼入室,与虎谋皮,实在愚蠢之极!”
  胡太后说起元祐,微闭的双眼蓦然睁开,闪过一道狠厉的光芒。
  陆萱轻笑道:“陛下经略大魏多年,除了边镇那些无知贱民,举朝上下,谁人不是心悦诚服呢?更何况,拥护您的,还有整个北方佛门的力量。如今,凤凰暂失于青云,蛟龙且困于浅滩,一旦破开藩篱腾霄而起,又岂是区区朱荣之流的蛮夷可望其项背?”
  胡太后笑骂道:“贼丫头,朕可是你的姨母,对着朕就不要说这些恭维的话了。眼下阳城的事情还顺利吗?”
  陆萱收起笑容,低声说道:“请陛下放心,朱荣的胡族兵马本就不多,又将六镇降兵当做牛马驱使。眼下这河阴城,看似掌控在朱荣手里,但实际上,到处都有我们的人,与阳城之间的情报往来畅通无阻。”
  胡太后放下佛珠,袅袅地站起身来,与陆萱并立之时,就如同一对娇艳的姐妹花,岁月几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萱儿,前日朕观那慕容绍看你的眼神很不一般,贺兰胜天亦不遑多让。至于费牧、高权,两个人更是色中饿鬼。如果让你选择一人,你会选谁呢?”
  听到胡太后打趣自己,陆萱露出娇羞的笑容不依道:“陛下又来笑话萱儿了。如果是讨个如意郎君,自然是慕容公子最好;如果是行个方便,当属费牧的效用最强。萱儿倒是有个想法,可要是说出来,还请陛下先恕罪,不然,萱儿才不敢说呢!”
  胡太后媚笑道:“贼丫头,你对着朕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吗?”
  陆萱掩着小嘴儿吃吃笑道:“嘻嘻嘻,若要引那些男子来窃玉偷香,又何妨双管齐下?朱荣碍于名声,只好假装正经,可费牧看向陛下的目光,可比看萱儿时更炽烈一百倍、一千倍儿……”
  胡太后听了陆萱的话语,娇红俏脸上满满一片慵懒风情,美丽的凤眼之中更是媚得快要滴出水来。
  “呵呵呵,好一个窃玉偷香,费牧、高权、慕容绍、贺兰胜天,你们之中,究竟谁会成为第二个朱威呢?至于朱荣,朕与你的胜负,不过才刚刚开始,呵呵呵呵……”
  就在此时,河阴城中突然响起了一阵集合的号角声,随后传来的,是贺兰胜天威严的军令:“奉大将军诏,连夜在炎龙河边搭建九层高台一座,众儿郎听明白了吗?”
  “诺!”
  听着整齐划一又震耳欲聋的合音,胡太后媚容转冷,朱唇微动之间,陆萱点了点头,转身去往房门处,轻抬玉手,用某种独特的节奏,在门板上敲击起来,神情认真而凝重。
  而更早之前,邙山脚下,两匹骏马,两名骑士,如风驰电掣般穿林而出,径直南行。慕容绍眯着眼看向那逐渐消失的两个黑点,洒然一笑,不疾不徐,朝着夜色下的阳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