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头无身
永桥最上端,一名武将迎风而立,高大魁梧,金甲覆身,纵使岿然不动,依旧气势逼人。武将右手紧握刀柄,削铁如泥的宝刀深深插入桥梁半个刀身有余,可见其力道之猛,已臻一流高手境界。
在永桥四周,横七竖八地摆着数十具尸体,其中多数皆身着玄衣,如果仔细观视,可以发现他们均死于刀伤,甚至是一刀毙命。而另外八具尸体则披坚执锐,只可惜浑身上下布满暗器箭矢,从头至脚,可谓体无完肤。
很显然,曾经发生于此地的战斗中,双方人数极不对等,但最后则是同归于尽的结局,仅有金甲武将依然傲立桥头。
只可惜,看上去威风凛凛的他,脖颈处却不合时宜地多出了一道淡淡的红色印痕,而再往上瞧去,入眼面容既非英伟,也非丑陋,更非平平无奇,而是此刻安放在脖子上的那颗脑袋,根本就是一只大黄狗的狗头!
老林胆子较大,慢慢沿着台阶走上桥去,小心翼翼地绕着金甲武将转了一圈,确认了这应该是人而非巨犬的尸体。而那颗死不瞑目的狗头,也的的确确是如假包换的狗头。
又认真端详了片刻,老林慢慢探出手去,在狗头左耳下方摸了摸,熟悉的弯月形癞痢跃然指上,当即怒气迸发,扭过头朝着萧凡大骂道:“你们‘八魔’真的从来不干人事,居然连四夷里看门的大黄都不放过。大黄在这一带生活的时间比我老林还久,结果就这么死了,只剩下一个狗头,早知道会这样,前些天我就应该先把它超度了祭祭五脏庙。着实可恶啊!”
萧凡抓了抓自己本就凌乱的头发,赧然道:“又是我干的?”
话音甫落,萧凡的脸上突然绽开一朵黄花,紧接着,是两朵、三朵、四朵、五朵,铁皮噗噗响起沉闷的敲击声,花叶散落,汁水穿梭,交织回旋中抛出了优雅的曲线,仿佛一片黄色花海纷纷扬扬,煞是好看。
老林看得目瞪口呆,回过神后,才发现四通市外已陆陆续续涌上来不少人,基本皆是附近的商贩和街坊。原来朱威刚到永桥时,就已驱散百姓。然则北朝民风剽悍,激战过后一切偃旗息鼓,很快人群就再度回到现场。四夷里、四通市一带谁不曾喂过老实勤恳的大黄,耳闻“八魔”居然残暴到连一条老黄狗都不放过,百姓心中压抑已久的怒火被瞬间点燃。不知在何人的带头下,一颗颗鸡蛋、鸭蛋、鹅蛋、鸟蛋,前赴后继地砸向“大魔头”萧凡,令其完全陷入蛋清蛋黄的“汪洋大海”之中。
眼见情况不妙,老林纵身一跃,飞起一脚,将完全懵住的萧凡狠狠踹入洛水之中。周围人群轰然一声喝彩,老林拱拱手以示谦逊,口中亦痛骂“八魔”,眼角余光却清楚地看见萧凡的身影没入水中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圈圈漂着蛋花的涟漪。
无人知晓的是,就在人群之中,一道修长身影暗中窥视着永桥发生的一切,将老林、萧凡以及众人的纷扰尽收眼中。当他那双极具魅力的凤眼,缓缓锁定桥头诡异而滑稽的狗头将军时,嘴角泛起的弧度愈发冷冽,愈发舒展,愈发难以捉摸。
急促的脚步声从北方而来,夹杂着一阵阵威严军令,有人突然大喊一声“官兵来了”,人潮再度退得一干二净。当带头的羽林军首领指挥兵士,摘下狗头,放平尸首,并且脱去沉重的金甲之后,随行而来的魏国廷尉卿徐虎突然大吼一声:“立即派人随我回廷尉寺,这具尸身有问题!”
修长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移形换影,来到洛水河畔一处树荫下,望着湿淋淋刚从水里爬出来的萧凡,再度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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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国廷尉寺。
徐虎身为九卿之一,掌一国之刑狱,又属元勋宿将,向以冷面寡言、沉稳厚重著称,连丞相元镛也对其礼敬三分。此刻,徐虎黑着脸端坐高堂之上,两侧则分列着廷尉寺大小属官、僚佐等二十余人。
而在大堂正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摆放了一具尸身、一颗人头与一颗狗头。自魏国开国以来,廷尉寺决刑狱讼案无数,可如此怪异的组合,上至廷尉卿,下至功曹主簿,皆尚属首次目睹。
徐虎微微颔首,廷尉正张华朗声道:“廷尉寺廷尉正一名、廷尉监二名、廷尉评四名、律博士四名、廷尉丞八名、五官、功曹、主簿等十名,除廷尉丞萧凡外,均已到堂,听候府君差使!”
听闻萧凡未至,徐虎皱了皱眉头,沉声道:“萧凡乃我廷尉寺僚佐,本就应到堂。且此番两宗疑案,一者萧凡为苦主兼首告之人,二者则为疑凶之人。张华,速速遣人带萧凡来此,本官要好生审问予他!”
张华恭敬行礼,出班迅速安排事宜。功曹、主簿等皆各司其位。
徐虎起身,缓步走入堂中,指着那怪异组合说道:“诸位想必皆已知晓,昨夜子时,寿阳王府发生命案,寿阳王殿下惨遭毒手,丹阳长公主殿下亦玉殒香消,具体死因仵作已勘验完毕,登记在册。寅时,羽林军闻讯赶赴寿阳王府,惜全府上下五十余口,除萧凡一人外,无一存活。卯时,寿阳王遗体送来廷尉寺,御史台传唤萧凡,据闻其当场出首状告左卫将军朱威,指派胡族兵士强掳长公主不遂,继而展开屠杀。辰时,丞相府召集九卿共议,巡天卫密探前往左卫府观察动静。巳午交替之间,左卫将军率亲卫往城南永桥方向而行,巡天卫密探全数被杀。午时三刻,丞相府出现左卫将军之首级,本官奉命和羽林军一同赶赴永桥,发现狗头人身。检视之时发现,此尸身竟然是寿阳王遗体。当本官带人赶回此地,遗体果然已经不见了。”
堂中众人闻言皆一片哗然,徐虎挥了挥手示意安静,继续说道:“仵作判定长公主殿下确为悬梁自尽,身上并无任何曾遭受外力侵害的迹象,对此暂且不提。另外两宗命案,寿阳王殿下有身无头,左卫将军有头无身,如此巧合,本官敢断言,此二者之间必然存在某种联系,汝等可好好参详一番。”
众人皆高声称是,思索并低声交谈起来。过了一炷香功夫,张华上前行了一礼,随后说道:“禀府君,下官等经过商议,皆认为此案的关键,在于五个问题。”
徐虎点点头道:“说。”
张华答道:“一是萧凡的首告内容是否为真?二是萧凡昨夜究竟如何躲过屠杀?三是寿阳王殿下的遗体明明在仵作房,为何后来却出现在永桥上?四是何人杀死了左卫将军,并将人头送往丞相府?五是为何要将一颗狗头放在遗体之上,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徐虎颔首道:“说得不错。无论萧凡还是御史台,一面之词不可不信,亦不可轻信。前两个问题待萧凡一到,必要问出实情。至于将尸身偷梁换柱、送人头、放狗头,则处处透射出一股浓浓的诡异与阴谋气息。须知如今阳城乃至整个大魏,在朱荣胡族大军的威慑下,可谓山雨欲来。寿阳王府血案,是皇族颜面问题;朱威被杀,是社稷存续问题!若是不能尽快堪破其中关窍,在朱荣进京前给出一个交代,恐怕昔年董太师祸事,将在大魏重演啊!”
张华等人皆曾听闻胡族凶名,心中自是忧惧。
徐虎沉吟片刻,又问道:“仵作房那里调查过了吗?”
廷尉监毛利连忙答道:“禀府君,下官与侯海、莫坤一同前往仵作房,里里外外皆反复探查,并无任何异样。而据仵作田七所言,巳时之前,他已完成寿阳王殿下遗体的全部查验,正在誊写相干文书之时,突然传来一股奇特的香气,令人不由沉醉其间。当他恢复清醒之后,遗体却已不翼而飞。”
徐虎皱眉道:“巳时?仵作为何不及早来报?”
毛利似乎有所迟疑,片刻后还是回答道:“因为正当他要出门报信之时,仵作房里突然又发生了另一桩怪事。”
徐虎闻言也来了兴趣,忙追问道:“是何等怪事?”
毛利身子微微颤抖,口齿也不像刚开始那么清晰,断断续续道:“仵作、仵作房,突、突然响起,响起了一个声、声音……”
徐虎不悦道:“不要吞吞吐吐的,说清楚!”
毛利身后,另一位廷尉监侯海站了出来,扬声说道:“田七说他听到有人叫了一声‘瓒郎’,是女子的声音;他下意识回头望去,竟然看到已经薨逝的长公主殿下,正一脸柔情地看着他,于是吓得再度昏迷过去!”
徐虎虎躯一震,右手用力拍在楠木案桌之上,怒道:“一派胡言!长公主殿下的遗体经检视后,已送入宫城之中。分明是那田七玩忽职守,为躲避责罚竟托词于怪力乱神之事,本官岂能轻饶?张华,派人去把田七带过来。不,毛利,你亲自过去。”
毛利一脸惨白,但也只好领命前去,可还没迈出大门,就被迎面冲来的人撞倒在地。那人犹然未觉,而是直直冲入堂中,口中惶恐道:“禀、禀府君,派去寻找萧凡的四个人根本就没有离开廷尉寺,他、他们,全部被人杀死在后院了!”
徐虎倏然站起,眉毛胡子俱张,失声道:“什么?”
而就在下一刻,又一道身影旋风般冲入堂中。众人定睛一看,此人不正是萧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