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千夫所指

  阳城之南,洛水之畔,四通四夷,南蛮无归。
  萧凡跌跌撞撞穿梭在城南四通市喧嚣人群之中,瘦削的身子屡屡撞到行人肩头,惹来无数白眼与呵斥,他却犹然不知。直到经过街角处那间极不起眼的茶寮时,一只手突然探出,将萧凡扯了进去,随即一碗热气腾腾的白膏粥摆在了他的面前,鼻孔里顿时钻入了江南稻米独有的芬芳,而左脸上那块铁皮的表面则在雾气氤氲中凝结出细细的水珠,很快便与额头滴落的汗水混成一团,最后,更加入了几滴浑浊的泪。
  “你小子这一大早的就失魂落魄,如今捧着我亲手烹制的人间美味又不赶紧享用,是在哭哪门子丧呢?”
  茶寮的掌柜老林很不客气地往萧凡的后脑勺上拍去,“啪”的一声,少年却依然是一副痴痴呆呆悲戚模样,顿时令老林倍感诧异。
  在整座阳城之中,那些来自南方、被蔑称为“南蛮”的人,多半定居在茶寮附近的四夷馆,他们怀念故园,吃不惯汤饼,喝不惯酪饮,见了羌煮貊炙马牛羊肉更是皱起眉头,时常渴望着能够尝一口膏粥、品一盏香茗、闻一闻鲈鱼脍和莼菜羹的鲜味,而在整个四通市里,老林的茶自然极负盛名,但能够享用到他亲手烹制家乡菜的却寥寥无几。
  往日里,萧凡每每来到茶寮,无不是被揍得鼻青脸肿遍体伤痕。老林原先看不上这样的惫懒少年,饱食终日无事生非,与阳城之中那些高门子弟无异。后来他才知道,萧凡可以算得上全城最倒霉也最无辜的孩子。不说别的,单论一点,老林想回南方随时可以动身,而萧凡只要敢迈出城门一步,等待他的结局就只有一个字——死。
  “不对不对,你小子常年被欺负惯了,就像上回飘着鹅毛大雪,你被逼跳进河里反反复复二十多次,一只脚都踏进了鬼门关,最后还是我把你捞起来,几口热汤下去,嘿,你小子居然又活了!瞧瞧你现在的脸色,如丧考妣,咦,难道是你二叔死了?”
  闻得此言,萧凡浑身一个哆嗦,呆呆看向老林,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答道:“你说得不错,他死了,真的死了。”
  老林夸张地往后退了几步,惊疑道:“这也能猜中?哎哟,你小子一定是伤寒发热,连脑子都糊涂了。不,我也糊涂了,你二叔堂堂一个王爷,又娶了魏国最美的公主,又怎么会死呢?”
  萧凡脸上浮现出一丝哀痛,喃喃道:“真的死了,他们都死了,都已经死了……”
  反复说了十几遍之后,萧凡顿了一顿,突然仰头一口将碗中的白膏粥喝得精光,倏尔用力将碗狠狠地砸向地面,大声嚷道:“死了,都死了,我二叔啊,寿阳王萧瓒啊,还有我的婶娘啊,丹阳长公主啊,都死了,他们全都死了,通通地都死了……”
  老林急忙冲上去捂住萧凡的嘴巴,刚想呵斥他胡言乱语,却瞅见豆大的泪珠,一连串一连串从萧凡的双眼之中汹涌而下,无声的呜咽与剧烈的颤抖,无不昭示着少年内心情感的波动。老林缓缓放开了自己的手掌,任由萧凡蹲了下去,尽情宣泄那突如其来的痛与殇。
  整整十年了,直到清晨从御史台走出的那一刻,回想着御史中尉纯属敷衍的宽慰之言,萧凡才突然意识到,在整个北方的天空下,自己的的确确是萧瓒唯一的亲人。哪怕在过去的十年里,这位曾经那么疼爱自己的叔父,仿佛入魔一般,强加给自己无穷无尽的苦难,但这种血缘上的事实,却是连堂堂魏国皇帝也改变不了的。
  然而,就在昨夜,叔父萧瓒,却惨死在他的面前,甚至那颗血淋淋的人头,也是“飞”到他的怀里。萧凡看得无比清晰,那绝对是萧瓒的人头,可当他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后,现场却只剩下叔父的尸体,首级从此消失不见,哪怕羽林军的士兵们搜遍了方圆十里,也难觅踪影。
  御史台派人将萧凡带到了御史中尉的面前,同时在场的还有几位朝廷重臣。整件事萧凡了解的其实非常有限,看到的与听到的,他断断续续也全都交代出来。最后御史中尉对他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语,便让他离开了御史台。
  萧凡并不知晓,当他由北往南走到四通市之时,一则传言就已经如瘟疫一般,迅速引爆了整座阳城。而同样从那一刻开始,作为传言的“提供者”,无论愿不愿意,真实与否,他早已成为千夫所指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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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
  左卫将军府中,朱威身着胡服劲装,霸气四溢,如过往一般不可一世。然而此刻,他脸上的神情却更多呈现出气急败坏。婢女被吓得浑身发抖,好不容易才将新鲜的羊酪从盘子里取出放在桌案上,可朱威却一把扯过婢女,连同羊酪、盘碗一股脑砸向了跪倒在他面前的整排亲兵首领。随后犹不解气的他,反手拔出自己的佩刀,将那名无辜而可怜的婢女砍得鲜血淋漓,眼瞅着一刀划向颈部,婢女哀叫一声,很快便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朱威才示意院中兵士前来将之拖走,神色也稍稍舒缓了一些。
  “你说那个人是萧瓒的侄儿?他目睹了昨夜发生的一切?是他在御史台指证了本将军?”
  揪过跪在最前方的那名部下的衣领子,朱威切齿怒目地问出这几句话,待得到部下肯定的答复后,胸口又是一阵火气上涌,烦躁的情绪中,他举起佩刀再度斩下,适才回话之人却不敢躲开,只是认命般闭上双眼,转瞬间又一条性命将要葬送刀下。
  “哈哈哈……”
  此时,门外却传来鼓掌之声,伴随着一阵熟悉的长笑,令朱威不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眉头也随之紧皱起来。
  “这是、贺六浑?”
  以为捡回小命的那人猛地睁开眼睛,后背冷汗齐出,可就在朱威话音刚落的刹那,他却深刻地体会到了无形刀锋斩断自己额头鼻梁嘴唇下巴的全过程,一道血线赫然爆开,倒下的身躯犹自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
  “哈哈哈,刀气杀人,左卫将军的功力又有所精进,真是可喜可贺!只是堂堂胡族大将,居然为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南蛮子而大动肝火,若是传了出去,岂不为天下人所耻笑?”
  言毕,一道修长身影径直步入堂中,年近四旬,面容英伟,一派自信洒然,和煦的笑容之下自有一股令人折服的气度,不仅盖过了朱威的狂态,也令堂中原本肃杀的气氛消散无踪。
  此人,正是当今魏国大将军朱荣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之一,渤海世族代表人物高权!
  “贺六浑,你怎么来了?”朱威回过神来,略带不满地瞥了高权一眼,口中依然称呼高权的小名。
  高权不以为意,笑着说道:“自然是奉大将军诏令而来,也是解你之危而来。”
  耳闻“大将军”之名,朱威不敢怠慢,急忙屏退左右,随即请高权上座。高权并未客套,径直在主位坐下,正色道:“日前,朱将军你驱兵直入洛城,一举擒获妖后与废帝,本是滔天功劳,无论大将军还是陛下,待入城升殿之后,都免不了对你重重褒奖。然则昨夜之事一出,风云突变,朱将军可知自己如今的处境吗?”
  朱威脸色先是涨得通红,随后由红转白,语气中更是不敢托大:“请先生赐教。”
  高权沉声说道:“唯有四字,千、夫、所、指!”
  朱威闻言一怔,轰然起身,失声叫道:“何至于此!”
  高权喟然一叹道:“朱将军,鄙人出发之时,大将军只交代了一句话,就是洛城不能乱。而陛下那里,听闻丹阳长公主的遭遇后,用‘龙颜大怒’已经不足以形容此事的恶劣程度了。如果应对不善,将来之事如何,不用我多说了吧?”
  朱威脸色变得惨白,重重地跌坐在椅上,早已不复之前威势,神情中充满了苦涩的气息。
  “不过……”高权瞅见朱威的模样,却又笑了笑,欲言又止。
  朱威见状,急忙起身来到高权跟前,弯腰屈膝,立时就要行跪拜大礼,口中哀求道:“先生如有妙计良方,还请救威于水火之中,威将来必有厚报。”
  高权岂会生生接受朱威如此大礼,探出手去将之扶住,随即踱步往前慢慢走去。待走到门槛之处时,高权转过身子,笑道:“其实很简单,应对之策同样只有四字。”
  朱威急急问道:“是什么?”
  高权蓦然收起笑容,用连朱威也为之胆寒的冷酷语调缓缓说道:“以、杀、止、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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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里外,河阴大营,集结在此地的黑甲武士数以万计,个个精干剽悍,气势昂然,举止之间不改蛮荒之气,正是当今纵横北地不可一世的胡族雄兵。
  领头一人,虽亦黑甲在身,却是一副潇洒朗逸之姿,若此刻有南方梁国之人在此,见到如此一位肤色白皙、容貌俊美之人,必然以为这是九品高门大族风流人物,却不知此人正是北朝当世第一人,大将军、尚书令、晋阳王、都督中外诸军事、胡族大酋长朱荣!
  此刻,朱荣站在炎龙河边,踌躇满志地眺望南边广袤的大地,一股征服的欲望就如同老家秀川的野草一般,在春天里疯狂生长,蔓延到无边无际。
  当眼角的余光落到不远处另一座稍小的大营之时,朱荣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冽笑意,对着身侧一名英姿飒爽的将领说道:“慕容绍,你说孤如今在魏国的处境,与昔年曹公、诸葛相若乎?”
  慕容绍恭敬地行了一礼,缓缓答道:“天命所归者,从来皆非常之人,所行亦非常之事,以地位而言,大将军不逊曹公,以功劳而论,大将军更胜诸葛,但流矢暗箭不得不防,请大将军明鉴!”
  朱荣闻言,大笑道:“慕容所言,如金石声也!孤自知,当今魏国,孤乃千夫所指,但有何惧哉!这天下,终将是孤的天下,天下人,终将是孤统御之人;千夫所指、千夫所指,孤,乃是天下所指!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