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心思
又是一年的冬天。
这日，夕阳的余晖洒在李家村村尾那座祠堂的屋顶上，在地面枯黄的草地间留下了一道长长的阴影。
这座祠堂大概建了都有两百多年了，当时全村人合力修建，专门用来放置死去人的灵位，以供拜祭。而两百多年的时间下来，这个地方在李家村人心中都算是极为重要的地方了。
就在此刻，祠堂前的那片阴影中，一群差不多十岁多的小孩围在一起，个个面带焦色，因为在这群孩子之中，两个少年扭打在一起，相互抓着对方的衣领，都争的是面红脖子粗，大口喘息，呼出的白气又喷在对方脸上。他们的衣服上头发间都沾满了枯草和灰尘。
二人打了一阵，早已是累的疲惫不堪，但又各自都不服气，只得这么僵持着。其中一人便正是李逸了。此时的李逸额头红了一大片，瞪大了眼睛，满是怒火，喝道：“李磊，你还让不让我进祠堂了？”
那个叫李磊的少年看上去跟李逸差不多大，嘴角也是青了一块，同样的怒容满面，道：“不让，就不让。我爹说了，你没资格进祠堂。”
李逸气地粗喘了口气，咬牙道：“你说，我怎么就没资格了。”
李磊到嘴边的话一滞，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心中不服，嘴上更是不服了，道：“反正我听到我爹说了，你就是没资格。”
李逸怒道：“好，今天我就打到你服，看你还敢不敢拦我。”说着手上又开始使劲。围着一群小孩又赶紧纷纷出言相劝，有的出手去拉。
便在这混乱间不知道谁喊了一句“你们两个快别打了，有大人过来了。”
李逸和李磊同时一惊，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两个人都互相瞪了对方一眼，眼神中都似乎在特别不甘地说“算你今天好运。”二人呼哧呼哧地松开了手。
一群小孩立即分做两团，一群围着李逸，一群围着李磊，把他二人隔开，以免再动起手来。
李逸看见不远处果然有一个提着木桶的妇人正走来，看样子是想来祠堂前的那口井打水。
那口水井可是养育李家村世世代代的人，说也奇怪，方圆数十里地，大大小小十几个村子，偏偏就是只有这里的井才有水，惹得附近的村子那是羡慕不已，而他们平时吃水只能靠一条由无尽山脉流下的小溪，路程远不说，溪水也是不干不净的。幸好那条小溪倒是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枯水的季节，不然他们吃水就更加的麻烦了。
待妇人走近了，李逸陡然看清竟然是母亲苏如，更加大吃一惊，赶紧扒拉了一下身上的枯草，大喊了一声“娘”之后迎了上去。
十四年过去了，苏如看上去并未衰老许多，但发丝间却也的的确确是多了白发，证明了岁月的流逝。
苏如看见李逸过来，脸上就浮起了笑容，她也知道村里的孩子平时都极喜欢来祠堂前的这片空地上玩。
李逸一跑到苏如跟前，就从她手里拿过木桶，道：“娘，你来打水呀，我帮你。”
苏如见他浑身脏兮兮地，头发里都是枯草，嗔道：“看看你，怎么搞成这副模样，脏死了。”说着替李逸掸了掸身上枯草。
李逸冲着苏如就是嘻嘻一笑，也不答话，而是兴冲冲地问道：“娘，爹回来了吗？他今天又打到了什么猎物？”
苏如白了他一眼，道：“还没呢，你爹他要是知道你……咦，你额头怎么红了这么一大片？”
李逸心下一惊，暗道糟糕。若是让苏如知道他跟人打架倒还好，一般只会轻言责怪几句，可苏如知道了，李虎就一定会知道，那可就少不了一顿狠狠地训斥了。
这时那群小孩都过来冲苏如打招呼，有的唤“苏奶奶”，有的唤“苏婶婶”李磊也在其中，他虽然打小就与李逸相互看不对眼，但是对苏如还是特别喜欢。
李逸看见了李磊在人群中投过来的目光，那目光明显像在说“是男人就别让大人知道。”李逸同样以目光回了一句“要你废话，我当然知道”的意思。
李逸脑中急转，讪讪地道：“娘，我这个是刚才闹的玩，不小心摔了一跤，你看衣服的这些草就是刚才沾上的。”
苏如伸出手指在李逸额间轻轻一戳，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李逸连忙一手捂住额头，苦着脸道：“娘，疼呢。”
李逸确实是觉得有些疼了，刚才打架的时候在气头上，还不觉得，现在回过神了，就觉得额头一片疼痛。
苏如嗔道：“知道疼啦，看你下次还敢不小心了。”
李逸连忙点头，嘻嘻道：“我知道啦，知道啦。娘，我先去打水。”说完李逸就跑到井边打起水来。这时那群小孩也都散去，各回各家了。
打完水回家，苏如就去做饭，而李逸每次就喜欢在一旁看着，帮忙添添柴火，拿拿碗筷。李逸似乎对烧火做饭的事格外的感兴趣，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动手试试。只可惜母亲苏如从来都是不许，言道烧火做饭是女人家做的事，男人若是做了便会丢了脸面。
不过李逸向来都不以为意，心下也极为纳闷和疑惑，这怎么就关乎到脸面了。过了一会听到前屋传来动静，不用想也知道应该是父亲李虎回来了。
李逸放下手中柴火，匆匆对苏如说了一声，跑回了前屋，果然见到李虎的身影，他正取下身上的弯弓和腰间的短刀。
十四年光阴过去，李虎看上去就要比苏如衰老的多了，黑发中夹杂的白发已经十分的明显，身子相比以往也是明显消瘦了许多。
李虎听见李逸唤的一声“爹”，原本因为没打到猎物的郁闷心情顿时好了不少。十四年来看着李逸一点点长大，若不是还能时时回想起来当年那晚捡到李逸时的情景，在李虎心里几乎真就觉得李逸是自己的亲身儿子一般。
李逸对于父亲没能打到猎物虽然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惊讶。无尽山脉野兽众多，以往李虎再不济也会猎到野兔之类的，李逸还很少看到父亲空手而归的时候。
李虎见儿子一脸失望的表情，嘴边一笑，一双大手在李逸头大揉了揉，道：“明日了，爹一定给你猎一头猛兽回来。”
这一来，李虎自然也发现了李逸额头的红肿。李逸可不敢对父亲说实话，讪讪一笑，以同样的理由糊弄过去。好在李虎并不疑有他。
冬季的夜幕降临的特别的早，待苏如烧好饭菜，天色就差不多快黑下来了。李虎吃饭的时候喜欢上那么一口小酒，之所以称为“小”，那是因为苏如从不允许李虎多喝，每顿只有小小的一杯，李虎拗不过妻子，眼看小小的一杯，就只好一小口一小口的喝。
这时李虎喝下杯中最后一口酒后，一副意犹未尽，吧唧吧唧嘴巴，酒劲上头，感觉微醺，没忍住嘀咕了一句，“今天真是奇怪了，偌大的无尽山脉，竟然没见到一头野兽，没道理没道理。”边说还边晃了晃头。
苏如倒是毫不在意，往李虎碗里夹了菜，道：“没打到就算了，昨日打的都没吃完呢。你多吃点菜，看你光顾着喝酒，都没怎么吃。”
李虎吃了两口，对苏如道：“小逸再过上两年可就十六了。该要给他办成人礼了。”
苏如听到这儿，脸上露出笑，道：“时间过的可真快。孩子一转眼就这么大了。”
李逸早已见过村里比他年长几岁的人办成人礼时的情形，热闹极了，不禁喜道：“太好了。”
李虎手在李逸肩上一拍，道：“等办了成人礼你就算大人了，到时候爹再为你找个媳妇。”说到这儿李虎不自禁地哈哈地笑了起来，又接着道：“对了，我看你平日跟隔壁村那个叫妍希的女娃娃玩的挺好，爹就找她给你做媳妇怎么样？”
对于一个母亲而言，苏如自然更加盼望着儿子娶亲的大事此时也是满脸喜意和期盼地看着李逸。
要说李逸现在已经十四岁了，对男女之事虽说不是全然不知，但最多也就是一知半解，知道成亲便是要办一场同成人礼差不多的盛宴，但对于婚姻所赋予的责任那是半点也不明白。
李逸啊了一声，脸上的笑容却是慢慢地散了去。这反倒令李虎有些诧异，他笑道：“你不愿意？”
李逸摇摇头道：“妍希私下与我说过，她家里已经把她许配给了瑶台村的一户人家，听说那家与镇上的赵家还沾点亲，她家里可都盼着早日将她嫁过去呢。”
李虎脸上的笑容一僵，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苏如白了丈夫一眼，道：“逸儿还小，娶亲的事还不急，你提它做什么。”说完又对李逸柔声道：“你呀，先不用想这事，快把饭吃了。”
李逸嗯了一声，继续埋头吃饭。但脑中不自觉想起了那日荀妍希跟他说起这事时面带哀伤的神情，她说她不愿意嫁给那人。李逸虽不甚明白男女之事，但成亲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他还是懂的，想着自己也没办法帮助这位好友，不由地有些难过。
但从李虎眼中看去，此时李逸低头吃饭，一声不吭的样子，不禁暗想，这孩子在伤心呢，怕是真有几分喜欢那个女娃，可惜了……
李虎又看了妻子一眼，见苏如也正望着自己，眼中似有责怪。从妻子眼中李虎就明白她怕是也跟自己一样的想法。
李虎对着苏如讪讪一笑，默了片刻，忽然笑道：“小逸，你不是一直想学打猎吗？明日，你就跟爹爹一起去，爹爹教你打猎怎么样？”
李逸听了猛地抬起头来，口中有饭菜都忘了咀嚼，双目似放出兴奋的光来，道：“真的吗？爹”
李虎笑道：“自然是真的。”
苏如却是一脸惊愕，并且面有忧色，道：“相公，小逸还小。”
李虎摆了摆手，笑道：“我像他这个年纪都已经能一个人进山打猎了，不碍事，再说不是还有我在的吗。”
李逸大口把饭菜咽下，喜道：“对呀，娘你就放心吧。”
苏如知道丈夫的本事，面上忧色渐去，又见李逸高兴样子，嘴边浮起笑意，嗔道：“瞧把你开心的，吃的像什么样子。”说着伸手擦掉李逸嘴边米粒。
吃完饭后，李逸简单梳洗一下，躺到床上。夜幕降临后外面就起了风，都能听到外面呜呜的风声。此时李逸满脑袋想的都是明日去打猎的事情，半点睡意也无。
打他记事以来，每当看到父亲李虎猎杀到厉害的猛兽回来，几乎全村的人都会过来看个好奇，那时李逸就觉得父亲是天下最厉害的人，也是从那时起就盼望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如父亲一般。
李逸十岁那年就曾向父亲李虎祈求，想随他一同去无尽山脉打猎，但被李虎严声拒接。李逸当时是又伤心又气愤，连着好些天都没理睬父亲。最后还是李虎用木头打造了一把木刀才将李逸哄好。
平时的时候，不仅是李逸，村中所有的小孩都被严声告诫了，不准自个儿偷摸去无尽山脉，即使靠近也是不许。所以虽然李家村离无尽山脉并不算远，但李逸长这么大还从未去过。
就在李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胡思乱想着明日怎么在打猎的时候大发威风之际，却是不小心碰到了额间的红肿之处，疼的“哎呦”了一声，接着又觉得身上其他几处地方也是隐隐有些疼痛。
李逸咬牙恨恨地咒骂了李磊一句。虽然打小就与李磊不合，但顶多就是些出言相对，像今日这般大打出手还是首次。
此刻李逸静下心来，对自己也不由地感到疑惑，以前也不是没有与李磊发生口角上的争执，但这次自己竟然会生这么大的气，忍不住先动了手。
这般思虑着，脑中不禁慢慢地回想起下午争执的起端。
本来李逸与一群小伙伴在祠堂前的那片空地玩耍的正欢，不知是谁提议比比看谁的胆量最大。比试的方法便是看谁能独自在祠堂里待的时间最久。
平素村里这座祠堂的大门都是紧锁着，但他们也并不是没有进去过，在祭祖时日都会陪同家中长辈一同进去拜祭先祖。也正因为如此，见了那祠堂里摆满的数不清的灵位，那种阴森晦暗在每个人心中都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而像他们这个年纪又正是对鬼怪之说充满幻想和畏惧的时候，这个提议一出全场皆是一片安静，却也无人提出异议，只是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当先迈出第一步。
李逸暗想自己日后要成为跟父亲一样厉害的人，岂能这点胆量也没有。便当先挺胸而出，说要第一个进去。可就在他要从窗户翻进去的时候，李磊却突然跳了出来，拦住他，说他没资格进去祠堂。
不知怎的，这句话就像是柄利剑，直直插进了李逸心底最深处的一个痛楚。
自从李逸懂事以来，他便渐渐发现了一件怪事，或者说是一种怪异感觉。李逸隐隐觉得村子里的长辈对他远不像其他小孩一般地亲近，虽然对待他也算是疼爱，但在疼爱之外隐隐又有种隔阂。而且这种感觉随着李逸的年岁渐长，越发的深刻。
渐渐的，李逸甚至觉得和那群一同长大的小伙伴在一起玩耍时都似有种隔离，一种孤寂感觉时常充斥心间。
李逸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他并未将这种感觉告知父母，只是埋藏在内心深处，常常暗自苦闷。
可能李磊的那句话偏偏刺痛了李逸内心深处的秘密，所以他才一反常态的大怒了。
李磊只是不愿见李逸第一个出头，便想阻拦，却也没想李逸突然就大怒动起了手，但他也是少年心性，自是不肯服软的。
李逸躺在床上这般胡思乱想了一通，本来的好心情荡然无存，胸间更是有一股烦闷。
“唉……”
黑暗之中，这个少年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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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明，李虎见刚刚起床的李逸一脸困倦，一副没睡好的模样，猜想这孩子多半是昨晚高兴地很晚才睡。大刺刺的揉了揉李逸的头，催促他去洗漱。
李逸也确实睡的很晚，他心中烦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多半是翻累了，他也不知道怎么着就睡过去了，反正一觉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李逸始终是年少，孩子心性，烦恼来的快，去的也快。睡了一觉，心里舒坦多了，见到父亲时，顿时想起了今天的头等大事，一阵兴奋，精神抖擞，脸上的困倦一扫而去。
洗完脸后，李逸见母亲苏如已经端上了热气腾腾的早饭。苏如天还未亮就起了床，比往常要早了不少。她想到李逸今天是第一次进山，虽然心中不免担忧，但也有一丝欣慰，觉得儿子快要长大成人的欣慰。
苏如不懂打猎，但见的多了见的久了，便也就知道打猎时要带上什么了。吃完饭后，苏如亲手将弓箭和一柄短刀带在李逸身上，至于其它的自然都是让丈夫背着。末了，苏如更是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生怕有遗漏。口中更是一个劲叮嘱要小心，要保护好自己。
弄地李逸都苦着脸，觉得母亲真是唠叨。
此时天色尚早，村子里的人多半都起来了，大人们有的拿着铁锹榔头去附近田里忙农活，有的忙着去落日镇上赶个早集。四五个小孩正围着一个竹藤编织的球踢来踢去的玩耍，他们见到李逸纷纷过来打招呼。得知李逸准备随李虎进山打猎，这群小孩的脸上一个个都露出羡慕的神色。李逸看在眼里，得意的扬起了脑袋。
随后苏如一直将他父子二人送到了村口的寨门。若不是李虎和李逸好说歹说地劝止住，她还想送的更远些。
冬季初晨的空气带着一丝凛冽。吸入体内，李逸感觉胸膛处似乎有一朵朵细小的冰花在炸开。
一抬头，目光所能及的最远方，便是那连绵起伏的无尽山脉，恰似一条长龙飞向天边，群山重叠，层峰累累，又宛如海涛奔腾，巨浪排空。
即使相隔了数里，一股迫人的气势当空直逼而来，令人不禁感觉心头压抑。
若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景象的人想必定会被这无尽山脉的雄伟所惊，不过对于李逸来说，这般景象他已经见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但对那座无尽山脉的好奇，这么多年却是从未消减。
李逸不由想起了那些关于无尽山脉的传说，尤其是他还小的时候，晚上睡不着觉，或是惹了祸，母亲苏如都会说“李逸你要是再不听话，无尽山脉里那些会喷火吐水的野兽就会来吃了你，它们可最喜欢吃那些调皮不听话的孩子。”
可笑的是李逸当时还就信了，有好几次甚至晚上做梦都会梦到有一头背身双翼，长着狮子一样的脑袋，身上却满是像鱼鳞的巨大野兽要喷火烧死自己。
那梦境之清晰，李逸甚至都能记得那满身鳞片上的细小纹路。每次被吓醒了之后，都要呆坐在床头，大口喘气好久才能回过神。
后来，李逸跟母亲说了做梦的事。苏如见把孩子吓的不轻，心下大是后悔，从此以后也就再不说这些吓唬人的话了。再后来嘛，李逸渐渐大了，自然也就明白母亲的那些话都是吓唬他的，至少这些年来就从未听人说过在无尽山脉有见到什么会喷火吐水的野兽。
多半是因为心中兴奋，李逸随着父亲李虎的步伐一路走来，丝毫不觉得累，中间李虎还问了好几次要不要休息一下。李逸一口十分果断的拒绝了。
随着越走越近，李逸只觉那座连绵起伏的无尽山脉，一点点在他眼中放大，此时此刻，更是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事物。
他们已经是来到了无尽山脉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