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钓国平生岂有心

  这一年春天,尚书左丞、参知政事欧阳修为观文殿学士、刑部郎中,知亳州。
  先是监察御史刘庠弹劾欧阳修在大行皇帝丧期内进入福宁殿时,哀服里面穿着紫色的衣服,违反了大臣之礼。然后殿中侍御史蒋之奇又弹劾他与儿媳有染,虽然赵顼不信谣传,有心维护,将蒋之奇等人贬职调出京城,但还是有言官为蒋之奇等人辩护,认为朝廷对此事处理不公平,再加上欧阳修秉性刚直,平素得罪人不少,所以自请解除了参知政事职务。
  原来做副相时,欧阳修府上一向门庭若市,热闹非常,然而自从他被蒋之奇等人弄得灰头土脸之后,众人避之唯恐不及,这也是人情常态,欧阳修并不介意。这几日忙着整理他的金石器物,准备一起带去亳州。忽听老仆来报,韩琦来访。
  欧阳修笑着相迎:“府上这几日门可罗雀,没想到相公居然能在百忙之中到访,我这里有上好的双井茶,当亲自为相公冲泡。”
  韩琦看着好友,感慨良多。欧阳修家境贫寒,先天发育不良,长大了就有早衰之疾,四十岁头发已经半白,如今年过六十,更是发白如雪、满脸皱纹,腰背也佝偻不直,站在那里是要多落寞有有多落寞。他勉强笑道:“这次永叔调知亳州,人皆以为可惜,我独以为喜,永叔早有归隐之意,如今算是如愿以偿了。”
  欧阳修大笑:“还是相公知我,其实我的本意,是想解除一切职务,回洛阳养老,可惜陛下不允,只得退而求其次了。”
  韩琦叹道:“说来我倒十分羡慕永叔,等到先帝山陵之事毕,我也要向陛下上书请求致仕,到时候我们一同看尽洛阳花,也是赏心乐事。”
  欧阳修知道韩琦功名之心甚重,不免有些怀疑:“相公正当壮年,又是三朝老臣,陛下甚为倚重,恐怕不会放归的。”
  韩琦叹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先帝和陛下都是我扶立的,因为濮议之事,早有人恨我恨得牙根都痒痒了,若再不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恐怕会落得像霍光、丁谓那样的下场。”
  欧阳修笑道:“陛下秉性仁厚,十分感念相公拥立之恩,相公未免多虑了吧。”
  韩琦摇头道:“王陶是陛下在东宫时的老师,如今上书弹劾我不赴文德殿押班,失人臣之礼,且言我自嘉佑末专执国柄,主弱臣强,宜加显罚,以正群臣。吴奎又为我出头,上书说王陶天资薄险、催辱大臣,坚请黜落。如今朝堂上真是热闹极了。”
  欧阳修不免好奇:“那陛下打算怎么处置呢?”
  韩琦冷笑道:“王陶火候还是欠了些,最后除枢密直学士、知陈州。吴奎依旧为执政。”
  欧阳修笑道:“陛下圣明,对相公还是信任的。”
  韩琦神色晦暗不明:“陛下不比先帝,凡事甚有主见,如今初登大宝,求治之心甚切。我们这些老臣,恐怕行事多不能秉承圣意。这回处置王陶,也是犹豫良久,最后不过是给我这三朝老臣的面子罢了。”
  欧阳修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相公急流勇退,也是明智之举。”
  韩琦笑道:“可笑王陶赴陈州上表谢到任,又把我诋毁了一通。”他从袖中拿出几页纸递给欧阳修“这是我让人抄录的,永叔看看,真是奇文可赏。”
  欧阳修看到纸上赫然写着:“臣预知孤忠必犯众忌,方权臣之久盛,复众党之已深。禄去王室者十年,政在私门者三世。言事忤意者决行斥逐,立朝守正者公肆忌嫌。闻手诏一出,则迁怒以责人;议山陵一费,则怀忿而形色。以直道事君者为大恶,以颛心附己者为至忠。”
  欧阳修笑了:“这种文章徒有其表,实则空洞无物,我是看不上眼的,王陶虽薄有文采,但不过是势利小人,相公不必与他计较。”
  韩琦叹道:“王陶小人不足道,不过他惯会揣摩人主的心思,陛下颇不悦大臣之专,这也是事实。听说陛下甚爱王陶的文章,他这道谢表,是早已过目成颂了呢。我还是知趣些,早日求退吧,省的妨碍一些人的上升之路。”
  欧阳修听得韩琦此言醋意甚浓,不由问道:“相公指的可是王介甫,听闻曾相公、韩持国都向陛下力荐,如今就要召为翰林学士了。”
  韩琦冷笑道:“介甫为人狷介少容,为翰林学士尚可,若是为宰执,朝中从此就多事了。”
  王雱进士及第后,赴江宁探视父母。
  王安石一向疼爱长子,此次中进士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叮嘱了几句不要狂傲自满,继续修身养性的话后,王雱直接进入正题:“朝廷召爹爹为翰林学士。韩世叔又屡次向我执意,说陛下久仰爹爹道德经术,欲委以大任,不知爹爹意下何如?”
  王安石问道:“你在京城多日,可知陛下为人?”
  王雱朗声道:“陛下聪明英睿,幼有大志,知祖宗志吞幽蓟、灵武,而数败兵,奋然欲雪数世之耻;知仁宗倦政以来,天下敝事甚多,欲改弦更张,一振纲纪。依我看来,是想要大有作为的英主。”言罢,从袖中掏出一封手抄的诏书:“爹爹你看,这是儿子抄录的陛下即位后求直言的诏书,儿子觉得语气诚恳,不像泛泛之言。”
  王安石看那纸上写道:“朕以菲德承至尊,托于公卿兆民之上,惟治忽在朕躬,夙夜兢兢,上思有以奉天命,下念所以修政事之统,愧不敏明,未烛厥理。夫辟言路,通上下之志,欲治之主所同趣也。其布告内外文武群臣,若朕知见思虑之所未及,至於朝之阙政,国之要务,边防戎事之得失,郡县民情之利害,各令直言抗疏以闻,无有所隐。言若适用,亦以得人,观其器能,当从甄擢。惟尔文武,其各体朕兹令之非徒也。”
  王安石慨然道:“陛下求贤若渴,我也不甘心老于山林。你给为父研墨抻纸,我要给朝廷写谢表。”
  王安石少有捷才,下笔千言并非难事,只见他略一凝神,便挥洒自如,王雱看父亲写道:“臣闻人臣之事主,患在不知学术,而居宠有冒昧之心;人主之蓄臣,患在不察名实,而听言无恻怛之意。此有天下国家者,所以难於任使,而有道德者,亦所以难于进取也。学士职亲地要,而以讨论讽议为官,非夫远足以知先王,近足以见当世,忠厚笃实廉耻之操足以咨询而不疑,草创润色文章之才足以付托而无负,则在此位为无以称。如臣不肖,涉道未优,初无荦荦过人之才,徒有区区自守之善。以至将顺建明之大体,则或疏阔浅陋而不知。加以忧伤疾病,久弃里闾,辞命之习,芜废积年。黾勉一州,已为忝冒,禁林之选,岂所堪任?伏惟皇帝陛下躬圣德,承圣绪,于群臣贤否已知考慎,而于其言也又能虚己以听之,故聪明睿知神武之实,已见于行事。日月未久,而天下翘首企踵,以望唐、虞、成周之太平。臣于此时,实被收召,所以许国,义当如何。敢不磨砺淬濯已衰之心,绎温寻久废之学,上以备顾问之所及,下以供职司之所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