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荫幄晴云拂晓开
濮议事件耗费了赵曙太多的精力,这个过程经历了太多大悲大喜、跌宕起伏,他终于支撑不住、卧床不起。这种情况对外界严格保密,只有最高层的几个宰执知道。
赵顼每天去探望父亲,这一天赵曙病情似乎略有好转,赵顼亲自喂完汤药后,赵曙摆手令侍从退下,凝视儿子良久,轻轻叹道:“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这一次怕是熬不过去了。”
赵顼拭泪劝道:“爹爹别这么想,您这是太累了,只要好好休息用药,一定会平复如初的。”
赵曙摇头道:“我这几天经常梦到先帝,他似乎不大高兴,也常梦到你翁翁,还有很多逝去的亲人。这是不祥之兆,你是长子,品行能力在众兄弟中是最出色的,你心里要有数。”
赵顼此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思索片刻劝道:“儿子也常梦到逝去的亲人,这是人之常情,爹爹万勿多想了。”
赵曙沉默片刻突然问:“因为议婚的事,你一定很怨爹爹吧。”
赵顼连忙跪下道:“儿子不敢,爹爹是为大局考虑。是儿子无状,让爹爹操心了。”
赵曙叹息一声:“为君难啊,我在这个位置上不过呆了三年,却没有一天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前朝和后宫,华夏和四夷、台谏与两府,都要小心处置、保持平衡。仲针,你年轻气盛,又容易冲动好强,这天下的担子早晚会落在你身上,其中的道理,一定要好好掂量。”
赵顼忙答应了。看父亲精力不济,似要朦胧睡去,轻轻替他盖好被子,才慢慢走出了福宁殿。他看到韩琦在殿外守候,未免忧形于色道:“相公,爹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韩琦正容道:“愿大王朝夕不离陛下左右。”
赵顼的心思全在父亲的身体上,随口答道:“人子职分所在,自当尽力侍奉。”
韩琦意味深长地盯着赵顼,缓缓道:“非为此也。”
赵顼顿悟,感激的看了韩琦一眼,匆匆而去。
信义坊宰相府内,韩琦正在与欧阳修下棋。
韩琦手持白棋子,久久不能落下。欧阳修生性直爽,等得十分不耐烦,催促道:“我都已经等了好久了,相公快落子吧,这又不是战场排兵布阵,便是输了又如何?”
韩琦索性弃了棋子笑道:“看来这局棋我是赢不了永叔了,不过还有一步大棋,我们非赢不可。”
欧阳修不解:“相公指得是?”
韩琦看了一眼书生气的欧阳修,叹了口气道:“陛下圣躬不豫,如今索性连话都说不清了,只能靠纸笔与外界沟通,后事不能不备了。”
欧阳修意有所悟:“相公多虑了,我朝家法,帝位向来父子相传,颖王是陛下的长子,万一陛下有所不测,自然是颖王即位。”
韩琦沉吟道:“话虽如此说,但如今京内留言纷纷,有人说太后甚不满官家尊崇濮王,背弃仁宗,意欲效仿嘉佑故事,再从宗室中选择子弟入内,立为储君。”
欧阳修摇头道:“可是无论选谁,都不是先帝亲生,对太后都是一样的,更何况太后一向看重颖王,又有血脉之亲,怎么会另选他人呢?”
韩琦叹道:“永叔只是其一,不知其二。你还可记得皇佑年间包孝肃主审的假皇子案?”
欧阳修笑道:“冷清假冒先帝之子欲取偷天富贵,幸得包孝素明断,将其斩杀,此案不是早已了结了吗?京城坊间草民惯会传些谣言,这些都是无稽之谈,相公自可不必太认真了”
韩琦喝了一口茶缓缓道:“永叔啊,对待传言我可以一笑置之,可当今陛下是你我一手扶立的,大臣卷入立储,历朝历代都是极其凶险的事,何况濮议一事,太后和朝臣对我等多有不满,当此紧要关头,只要出现一点变故,这就是抄家灭门的祸事,你我岂能不慎?”
欧阳修心中一惊,他平素熟读史书,这样改朝换代了之时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了,更何况近来颇有言官将韩琦和自己比作霍光,那霍光死后,霍家旋即被灭门,想到此,他不由出了一身冷汗。沉吟半响方道:“相公说的不错,为今之计,无论于公于私,还是要劝陛下早立太子。”
韩琦见老友终于醒悟过来,轻笑道:“永叔说的不错,便是颖王那里,也要劝他早些准备,好在勾当皇城司公事李穆是自己人,要叮嘱他格外留心,防止异变。”
治平三年十二月辛丑,赵曙的病症加剧。辅臣问起居罢,韩琦上前奏道:“陛下久不视朝,中外忧惶,请早立太子,以安众心。”
赵曙此时十分虚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点头表示答应。韩琦趁机亲自给赵曙递上纸笔。赵曙被内侍们扶着勉强起身,在纸上颤颤巍巍的写道:“立大王为太子。”
韩琦朗声道:“这肯定指的是颖王,烦请陛下写清楚。”
赵曙无奈,挣扎着在后面又写了三个字“颖王顼。”
韩琦接到手诏后毫不迟疑,立即召内侍高居简授以御札,命翰林学士张方平草制。然而立储一事毕竟十分重大,张方平久历官场,自然知道如何明哲保身。就算韩琦拿着赵曙刚写完的诏书,张方平也毫不理会,他坚持走入福宁殿,一定要让皇帝当面再写一次。赵曙万般无奈,只得勉强挣扎起来,咬着牙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又写了一遍。
当一切都做完时,赵曙已经汗湿重衫,他颓然倒下榻上,突然感到莫名的留恋和哀伤,两行热泪缓缓而下。宰执们默默走出福宁殿,文彦博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色,叹息一声道:“看这天气是要下雪了。”
韩琦点头道:“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吧,早些落下也好。”
对于刚才殿内的情形,文彦博颇为感慨:“相公看见了吗?陛下也是不容易,人生至此,虽是父子至亲也不能无动于衷。”
韩琦冷冷道:“天子本无私事,国事当如此,又有什么办法。不才还有事情要忙,就先告辞了。”
文彦博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韩琦匆匆离去,他知道韩琦这只老狐狸,这次终于又押对了宝,自己始终还是慢了一步。
宰执们终于结伴而去,原本空旷的福宁殿变得寂寞清冷,赵曙言语行动困难,思维却异常清醒:权利真是奇妙的东西,一旦得到了,即使是父子至亲,即使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也舍不得放手。
自己这一生,大概也就这样了吧,皇位对他来说,原本是遥不可及,谁知后来机缘巧合,竟一路登上这至尊之位。作为皇帝,他无疑是平庸的,如果能有一件事能让后人记得他,那想必就是濮议了。若是当初能有别的选择,他的人生会不会不同呢?
治平四年正月丁巳晚,赵曙崩于福宁殿。
赵顼深夜被人唤醒,情知爹爹那里出了变故,匆匆起身来到大殿。夜正浓,北风呼啸着吹来,突然听得“咚咚咚”三声鼓响,原来已是三更了。
他只觉内心一片茫然,看到殿内一片素色,他才意识到爹爹终是离开了他,从此阴阳两隔,再也不能相见,想到这里,不由失声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他强行抑制住悲伤,推开殿门向外走去。他看到内侍们都向他下跪行礼,一名宫女跟上来,为他披上一件大氅,他愣了一下,才发现先前只穿了件家常的圆领锦袍,寒风刺骨,竟然毫未察觉。
他在怔忪中走下台阶,却听李宪低声向他回禀:“陛下,福宁殿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可保万无一失。明日百官入殿发哀听遗制后,您就可以在东楹见百官了。”
赵顼这才猛然醒悟过来,原来这个帝国的重担,终究要落在自己的身上了。
北风刮得更紧了,天空飘起了雪,他独自一人行走在雪地中,仰望夜幕,苍茫一片,极目四方,天地空旷,他心中涌上一阵莫名的孤独,身为帝王,注定了一生孤寒,他已经失去了父亲,又被迫放弃心爱之人,这慢慢长路,以后他就要一个人走下去了。
一阵凛冽的寒风吹来,刺醒了他昏沉的头脑。我现在是大宋天子,是万民的主宰,实在不必如此自怜自艾。他的内心陡然升起一股壮志豪情,他正当青春,富国强兵,一雪前耻,是他自幼的渴望和理想,现在,他终于可以一步步向理想靠近,大展宏图了。
“条风开献节,灰律动初阳。百蛮奉遐赆,万国朝未央。
虽无舜禹迹,幸欣天地康。车轨同八表,书文混四方。
赫奕俨冠盖,纷纶盛服章。羽旄飞驰道,钟鼓震岩廊。
组练辉霞色,霜戟耀朝光。晨宵怀至理,终愧抚遐荒。”
他默默吟诵着前朝太宗皇帝的《正日临朝》给自己打气,而新的一天,终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