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月傍关山几处明
当夏军气势汹汹地来到大顺城时,遇到了顽强的抵抗。尽管数万夏军轮番攻打寨栏,但守兵据险坚守。蔡挺早就下令在城旁水中布下铁蒺藜,夏骑兵渡水时多被绊倒,惊呼有神。好不容易攻到寨前,宋兵用强弓硬弩连射,又从城墙上扔下许多檑石滚木,夏军伤亡惨重,一连三日未能前进分毫。李谅祚大怒,命令生擒军首领李清、撞令郎首领李守成在关前拼命攻打,自己身披银甲亲自督战。
李清指挥铁鹞子杀气腾腾的向宋军阵地碾来,李守成领五千名兵士在两边策应。李谅祚率中军也随大军一起指挥攻城。谁料蔡挺早就在在城墙内伏下强弩八列,内殿崇班林广乘其不备,以飞矢射穿李谅祚铠甲,李谅祚身负重伤,铁鹞子人马披挂的重甲重铠也纷纷被穿透,受伤的战马发疯似的乱跳乱窜,夏军大乱,拼命奔逃,却见城外杀出两路伏军,击杀夏兵千余人,李谅祚在亲兵护送下后退十余里才稳住阵脚。
大顺城是打不下了,夏军转向柔远寨发起猛攻,可寨内却死一般的寂静。冲进柔远寨后,未见一兵一卒,四处搜寻粮草,见到的却是一片焦土,找不到一粒粮食,夏军人饥马渴,只得在柔远寨中休息过夜。李谅祚在大帐中刚刚安睡,听得帐外一片喧闹声,却见大将梁永能急入帐回禀:“陛下,宋军夜袭,军司仓库起火了。”
因伤口感染,李谅祚此时高烧不退,但他的头脑却十分清醒,几万大军远离后方,一旦无粮,就会不战而溃,他急忙命令梁永能掩护自己撤退,仓皇中看见仓库中的粮草已经烧成一片火海,宋将张玉带着数不清的宋军呼喊着从四面杀来。亏得梁永能威猛,率领亲兵百余人一路保护李谅祚杀出重围,但夏军主力经此一役,损伤大半,再也无法与宋军争锋,只得退守金汤城。
云娘一行人跟着一群老弱伤兵提前退到了金汤城。亲兵奉李谅祚的旨意,将富绍隆等人放还。富绍隆一定要带走云娘,正在争执时,云娘从账中走出道:“三哥,他们奉夏国主的命令,又人多势众,你是争不过的,不如带着青禾她们先走吧。”
富绍隆坚决不答应“我奉父母之命护送你去渭州,如今贪生回去,如何向他们交代,又如何向陆家交代?”
云娘早已想得非常清楚:“不能为了我一人连累大家。与其都被困在这里,不如你们先出去再设法救我。”
那亲兵也冷笑道:“还是这位娘子识相,要走你们赶快走,若是再犹豫,就一个都走不成了。”
此时青禾却挺身而出“郎君放心,我留在这里服侍娘子,也好有个照应,郎君领着钱妈妈快走吧。”
云娘还欲说话,却被青禾打住道:“我从小服侍娘子,危难之时,就让我再尽尽心,否则回去也不会安稳的。”
云娘看她意思坚决,只得答应了。富绍隆思虑良久,长叹一声终于起身上马,临行前嘱咐妹子:“为兄对不住你,你一切小心,我定会设法来救你。”
云娘却知道被李谅祚掳去,获救的希望非常渺茫,她擦掉眼泪嘱咐哥哥“爹爹母亲已有了年纪,此事虽然瞒不住,但还是缓缓告诉他们吧,别让他们为我伤心。”
到了夜晚,云娘思乡情切,在帐中无论如何呆不下去,也不顾青禾的劝阻,起身披衣出去。那月亮从东边照来,一轮冰盘似的,挂在关城的箭楼上,箭楼后面,拥起几堆土山影子,越发显得空旷寂静。她在昏沉的夜色中走着,抬头一望,天幕上的星星格外清晰,星光照着重重军帐,仿佛格外低矮。依稀从帐篷缝隙中漏出一线灯光来。她隐隐听到伤兵的□□声、少年的哭泣声,老者的叹息声,骡马的嘶鸣声,只觉得万般凄凉,就这样不知走了有多远,帐篷渐渐稀少,连些微的声响也不再有,四周安静的可怕,云娘觉得实在忍耐不得,转过身又回到了营帐。正在愁思百结之时,却听到有少女的歌声,被风吹来一字不落落入耳内,只听她唱道是:
“秋夜长,殊未央,征夫昨岁戍他乡,北风受节雁南翔。
雁南翔,川无梁,为君秋夜捣衣裳,调砧卵杵思自伤。
思自伤,天一方,月明白露澄清光,龙门道路阻且长。
阻且长,空彷徨,鸣环曳履出长廊,关山万里遥相望。”
在这样寂寞凄凉的夜里,听得这歌词,云娘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她拿起自己随身携带的玉萧,按着节拍吹奏起来。青禾不通乐理,只觉得那萧调清冷哀婉、曲折动人,她也是有心事的人,居然落下泪来。一套萧声吹完,帐中依旧寂静无声。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那少女依着萧声寻过来问道:“刚才可是娘子在吹箫?”
云娘点头道:“正是。”
却听那少女低声道:“这萧吹得真好,倒是我的歌声粗陋,与这萧声不般配了。”
云娘笑道:“娘子的歌喉极好,何必自谦,只是这唱词我竟没听过,不知是什么词格?”
少女摇头道:“无格,这还时幼时母亲教我的,一时有感就唱了出来。”
云娘不由好奇问道:“娘子也是汉人吧?”
少女点头道“我本是延州人,上个月被夏兵掳掠到这里,受尽侮辱,几次想一死了之,但想到家中父母,也只得熬着,期待有能见面的一天。”
云娘颇有同命相连之感,看她气度打扮不俗,料想多半是出身大家,也许像自己一样,有难言之隐,也不多问,只是安慰道:“我跟你是一样的人。在这乱世,活着是最重要的。身处绝望时,想想自己的家人,也许就不那么难熬了。”
李谅祚大军回到兴庆府已是深秋,云娘被带到宫城内一个相对独立的宫殿内安置。李谅祚有意关照,一应起居坐卧极尽奢华,又特地派了两名宫监、六名汉人宫女来服侍。
云娘对此不屑一顾,格外加强了戒心,内衣都用细针密线缝得结实,昼夜准备着一支长银簪,略可疑的饭菜一口不吃,水一口不喝。但日复一日过去,也未见李谅祚来侵扰,云娘命青禾去打听,才知道他在攻打大顺城时受了伤,正在寝殿中养病,这才略微放松一些。
前来伺候的小宫监刘成很伶俐,笑劝道:“小的冷眼观察了这些日子,陛下对娘子是极好的,但凡有好的玩物、吃食,都记挂送过来,便是娘子身边的下人,也是精挑细选的,小的还从未见过陛下对谁这么上心呢。”
云娘冷笑,自己对于李谅祚而言,不过是一件新鲜的玩物,如今还未上手,所以愿意多用些心思罢了。索性话也懒得说,直接拿出医书来看。李成觉得讪讪的,正要再用些心思打点出一车的奉承话,却见李谅祚派人来请云娘。
云娘想到李谅祚箭伤严重,料也不能把她怎样,就坦然去了。那殿中光线甚是昏暗,药味混合着血腥味扑面而来,两名宫人正在小心翼翼的换药。李谅祚看到云娘来了,微微一笑,摆手令宫人退下“你来了,我这个样子,一定很狼狈吧。”
云娘看他脸色苍白,肩部、臂膀尽是箭伤,忍不住出言讽刺“我当初劝过国主止战息兵,安民保福,国主只是不听,如今受此重创,又能怨谁呢?”
李谅祚闻言却不生气:“胜败乃兵家常事,我还年轻,有的是机会重新来过。且不说这些,我送你的那些珠宝首饰,你为什么不戴?”
云娘冷笑:“国主若打算千金买笑,可是错了主意。”
李谅祚恍若未闻:“我退到金汤城那晚,有幸听到娘子的萧声,今日还能为我吹上一曲吗?”
云娘漠然道:“宫里多得是乐师,国主大可以找他们。我断断不能从命。”
李谅祚苦笑道:“你就这么怨我吗?我母亲也擅吹箫,自从她去世后,很久没有听到这么动人的萧声了。”
李谅祚见云娘沉默不答,索性继续自语道:“当初听到母亲的死讯,我并不觉得伤心,反而觉得是种解脱。母亲信佛,幼时经常带我去承天寺听佛经,我却在寺内偏殿亲眼目睹她与爹爹的侍卫从宝吃多私通,都说佛性慈悲,但母亲,她从未将半点慈悲施舍给我。”
云娘却想不到李谅祚对她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她也知道,从李元昊杀死生母开始,西夏国主就与生母代代结为仇敌,母子情分扭曲至此,也着实令人叹息。
李谅祚见云娘依旧沉默,自失一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也许是你长得很像母亲,眼睛里却没有她那么多欲望。从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你和其他女子不同,现在更加印证了我的想法。不管你有什么要求,只要说出来,我一定会满足,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云娘的心却再也起不了任何波澜,低声道:“我唯一的心愿,就是要重返故土,回到父母身边。”
李谅祚猛然起身,紧紧抓住云娘的手:“只有这个要求,我绝对不能满足,你一定要留在我身边。”
云娘厌恶的将手抽开,冷笑道:“匹夫尚且不能夺志,国主纵使留下我的人,也留不下我的心,就不怕我自尽吗?”
李谅祚索性笑了:“匹夫匹妇动辄轻生,你不像是那样的人。你不能死,你死了,我绝对不会放过你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