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相思空赴惨朱颜
对于这个结局,云娘早有预料,故而表面上还算平静。不过对于她来说,宫中已非久留之地,正巧富弼也出面请求放归女儿,云娘跟曹太后提了提,已经得到了允准,于是给二姐写了一封家书,又开始忙忙的收拾行李,准备月底就出宫。暖玉甚是不舍,问道:“娘子真的要走了吗?”
云娘把自己的一套头面交给暖玉,笑道:“是,在宫中这段时间,多亏姐姐照顾。下次相见不知何时,这套头面姐姐别嫌弃,留着权当念想吧。”
暖玉一言不发收下,勉强笑道:“娘子给我的东西,我自然要好好收藏。只是娘子走得太匆忙,我给娘子的荷包还没绣完呢,过了清明再走不好吗?”
云娘摇头道:“大王的婚事已定,眼下又要给宝安公主议婚,闺学已经停了功课,我本就是公主的侍读,如今留在这里毫无意思,不如早些回去与家人团聚。”又将赵顼赠她的物件和书画交与她:“这些东西劳烦姐姐交还给大王。”
暖玉迟疑良久,还是劝道:“娘子何必如此绝情?若是心里难受,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忍着也不过是苦自己罢了。”
云娘决然道:“哭有何用,徒惹是非罢了。这些物件我若再留着,就是与皇子私相授受。这世上女子名节何等重要,我纵使不为自己考虑,也不能连累父母家人吧。”
暖玉无法,只得拿着云娘给她东西出去了。云娘收拾完行李,突然觉得身心俱疲,随意坐在一张矮凳上,百无聊赖中拿出一个柑橘来吃,许是放久了,只觉得一片一片尽是苦涩的味道。她有些怀念前世的家了,父母和睦,家庭美满,自己有工作,有追求,也有梦想。大概唯一的苦恼,就是如何向暗恋的男神表白了,但不管如何,希望总归还在。
而这一世,很多事情只是刚刚开始,就早已注定了结局,更加可悲的是,她能看得清历史的走向,看得清很多大人物的命运,却始终无法知晓自己的前路与归宿。前路漫漫,她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了。
不知在殿阁中坐了多久,那日头一点一点渐渐落下去,天色渐渐暗下来,云娘的影子越来越长,和煦的晚风吹来,她觉得自己眼中涩涩的,原来是有泪水落下来。她就势低下头,埋在臂弯里,就这样静静地一动不动。依稀有乳木香气袭来,夹杂着浓烈的酒香,云娘才惊觉那个熟悉的影子又映入眼帘,她匆忙想要起身避开,却见赵顼一把拉住她的手低声道:“做什么要躲我,你非要这样绝情吗?不留一点念想。”
云娘轻轻将手抽出,漠然道:“我现在怎么想并不重要,大王不是已经做出了选择吗?这些东西留着,徒增烦恼罢了。”
赵顼沉默了,良久才道:“我若是说一切都是情非得已,你不是觉得我很虚伪。”
云娘的心思百转千回,终是轻轻叹了口气:“人生在世,会面临许多选择,并不是每一个选择都是我们情愿的。大王素有大志,非儿女私情可以局限,如今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完全可以理解,也无可厚非。”
赵顼的眼神中有一闪而逝的痛楚:“可是我不甘心,难道我们都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吗?”
云娘并不回答,半响方从容道:“妾入宫以来,大王屡次出手相救,自当铭感于心。如今蒙太后恩准即将出宫,惟愿大王从此平安喜乐,得偿所愿。”
“平安喜乐,得偿所愿”赵顼自嘲一般念着这祝福的话语,他踉跄前行了几步,缓缓向云娘伸出了手,这短短的距离仿佛蓬山万里,云娘怕自己同时伸出手去,就会堕入万劫不复之地,她深深吸了口气,命令自己转身离去。
谁知赵顼突然迈步上前,一把将云娘拉近怀里,低头吻了下去。不同于上次温柔,这个吻异常狂暴,云娘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可是他还是不满足,似乎要索取更多。
云娘在怔忪中,看到他似乎要解下锦袍上的金涂银革带,那刺目的颜色闪痛了她的眼,她终于清醒,他们这样做,无异于饮鸩止渴,隐忍已久的怒火一点一点冒出来。
她用尽全身力量推开他,匆匆整衣起身,沉声道:“大王这么做,要将妾身置于何地?又将未来的王妃置于何地?”
赵顼颓然倒下,过了好久才问:“所以你我之间,就这样结束了吗?”
云娘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疼痛起来,然而内心却有一股力量在支撑着她,她的话音已经不带任何温度:“是,妾身不日就要离开皇宫,愿大王与王妃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妾身会活得很好,比和大王在一起还要好。”
她还是怨自己的,赵顼苦笑一声,终是缓缓走出殿门,他知道,无论如何,自己终究辜负了她。
出宫以后,云娘暂时住在姐夫冯京府上。许是多日强撑终于松懈下来,她才感觉到心中钝钝的痛,痛到饮食坐卧全都无心,每天仿佛行尸走肉一般活着。便是以前一向喜欢张罗的饮食,现在也毫无兴趣,饭菜摆上桌,也不过是味如嚼蜡,为了保持体力强迫自己咽下去罢了。
姐姐富真娘不知就里,还在费心张罗小妹即将到来的生辰,弥补她在宫中一年多的拘束和冷清。云娘为了不让家人担心,也只得强打精神。她这几日每夜也只能睡一两个时辰,醒来后照常上闺学,到下午和姐姐说笑一阵,还要应付晏府里几位表姐妹的来访,晚上写大字、做针线,总要到深夜方能安寝,真的感觉难以支撑。
日子一长,富真娘也发现了小妹的异常,开口问道:“我看你近日总是怔怔的,莫不是在宫中受了什么委屈?你看看你,比往年瘦了不知多少,气色也不成气色,索性明日晚起些,不用上学去了。”
云娘找出铜镜一照,才发现自己的黑眼圈已经相当严重,以前圆润的鹅蛋脸变得尖尖的,皮肤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心下一惊,难道真的如此憔悴了吗?不过这原因是无论如何不能告诉姐姐的,她努力做出微笑:“大概是因为在宫中因濮议的事被禁足,所以吓怕了吧。还好后来顺利出宫了。”
富真娘性子直率,也不疑有他,安慰了小妹几句就去了。
这一日云娘像往常一样,正在味如嚼蜡地吃午饭,忽听侍女传报宝安公主来访。
赵妙柔挥手屏退众人,看着云娘吃饭的样子叹了口气:“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你就别再强撑着了,吃不下去不要强吃,少吃一顿又不会饿死。”
饶是云娘愁肠百结,也被赵妙柔逗得莞尔。只是转眼又变得郁郁寡欢:“若不是守着家人,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说来也真是无用。”
赵妙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难道真的要像话本里的娘子那般,患上相思之疾,从此一病不起不成?”
云娘又羞又恼:“我把公主当成正经人,所以一吐烦恼,你还要如此调侃我吗?”
赵妙柔笑道:“虽然是调侃,可也是正经话。大哥已经与向氏完婚了。我看他每天无事人一般去给爹爹孃孃请安,去资善堂就学,与侍讲们讨论学问,便是对向氏也不曾冷落。你却这么伤心,真的值得吗?”
云娘只觉得一盆冷水泼下来,喃喃道:“原来他这么快就将我忘了。”过了一会儿,又轻轻摇头:“不忘又能如何?倒不如忘了,彼此倒能解脱。”
赵妙柔拍拍云娘的手臂:“你是聪明人,岂不知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儿女私情对大哥这样的人而言,只是可有可无的点缀。你还年轻,有大把的时光,宫中的岁月,就把它当做一场梦,都忘了吧。”
云娘低头不语,“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年幼时读到这一段,总觉得不解,如今真正领会了,才发现无忧无虑的时光早已远去。
庆宁宫内,赵妙柔给大哥递上一盏茶,“大哥让我说的话,我已经转达给富娘子了。难道非要如此吗?这样一来,事情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赵顼苦笑道:“我知道云娘,她性子要强,但又重情,不这么说,她是放不下心结的。”
赵妙柔急道:“她的心结是放下了,那大哥的呢?我听说你日日和先生们讲求学问到深夜,还要出去射箭跑马,那里像是新婚应有的样子,你究竟还要自苦到什么时候?”
赵顼默然不答,良久才问道:“她这几日还好吗?”
赵妙柔怜悯地看了大哥一眼:“能好到那里去?我去看她时,她告诉我痛到极处,一切便都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