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寒尽春生洛阳殿
正在她毫无顾忌的哭泣时,赵顼居然推门进来了,云娘不由怔住了,她万万没想到此时会有人来,也没想到二人会在这样的情形下相遇,只觉得十分窘迫,一时愣在那里,连哭都顾不上了。
赵顼也觉得这情形有些尴尬,不过也多少冲淡了他忐忑的心情,调侃道:“这是怎么说,天章阁宴会上娘子挺身而出斥责宰相,胆色当真不让须眉,如何现在反倒胆小哭起来?”
云娘觉得自己形象尽失,慌忙擦去眼泪,索性自暴自弃道:“我又不是无缘无故哭的,只不过是看到李义山的诗,一时有所触动罢了。”
赵顼笑了,自从入宫以来,云娘一直恭谨守礼,在外人面前是无可挑剔的淑女,没料到今日却肯卸下心防,忙劝慰道:“连日暴雨,想是天意示警。爹爹也有所悔悟。前日已下诏求直言。对吕诲、范纯仁、吕大防三位言官尽量从轻处置,也并未将濮王称皇,娘子的禁足也一并解除了,待遇一如从前,你应该高兴才是。”
云娘并不答话,赵顼仿佛看穿她的心思一般,缓缓说道:“濮议一事,其实我也不赞同韩相公的主张,但爹爹也有自己的苦衷,先帝认爹爹为子,将天下托付,固然有天高地厚之恩,但濮王是爹爹的本生父,鞠育之恩同样难以回报,这事恐怕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会为难。当初先帝将爹爹召入宫认为养子,但宫中一有皇子诞生,就被撵出宫去,爹爹难免有心结。”
云娘对此不能全部认同:“想来官家将心事告知太后,也会得到谅解的,实在不必用这样的手段。”
赵顼苦笑道:“寄人篱下的滋味,不是人人都能体会的。”他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语气已是变得沉重:“我听孃孃说,爹爹刚被接入宫时,地位很是尴尬,不久又有妃嫔怀孕了,宫中的内监长了一双势利眼,就连日常的衣食都供应不周。有一回爹爹实在饿得厉害,催了好几次,内监才拿来一些残羹冷饭,却早已腐坏吃不得,还是孃孃每次偷偷从自己饮食中分出一些周济,爹爹才能在宫中平安度日。”
云娘却没想到今上却有这样的经历,一时竟愣住了,想到自己虽然也是寄人篱下,但有曹太后的照顾,自然吃用不愁;便是被禁闭以来,内监顾及曹太后和宝安公主的面子,饮食用度亦不敢十分克扣,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也许赵曙正是因为这些经历,心态渐渐变得失衡了吧。
赵顼见云娘将自己说的话听进去了,继续劝道:“不说这些了。我听内侍们说,富相公和夫人已经到河阳了,一切安好。”
谁知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又引来了云娘眼泪,而且这一回比刚刚还要厉害,想来是想念父母了。
赵顼颇有些手足无措,本是想让她安心,谁知却越来越糟糕。忽然想到自己哄劝幼弟的办法,于是掏出帕子递给云娘,“把眼泪擦擦吧,要是你不哭了,改日我带你出宫去玩如何?”
云娘匆匆擦了眼泪后把帕子甩给他,低声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谁稀罕出去玩。”
赵顼看云娘不哭了,终于放下心来,调侃道:“看娘子哭的样子,就像个小孩。你在这样哭下去,纵使是绝代佳人,也会变成貌丑无盐的。”
云娘决定自暴自弃到底了,索性口不择言:“我哭我的,大王觉得丑,不看不就行了。”
赵顼笑了,低声道:“偏偏我就喜欢看,有什么办法呢?”
云娘的脸不出意料的红了起来,赵顼伸开手臂将她揽入怀中,却见她并未拒绝,不由一阵欣喜。云娘身上的墨香混合着梅花香,让人沉醉。
他缓缓道:“宫中不比娘子家里,说话做事要格外谨慎。我少时曾经因为直率冒失,吃了不少苦头,娘子就不要重蹈覆辙了。一时冲动非但不能帮我们达成心愿,反而会连累我们在意之人。”
云娘轻轻点头,他身上有沉水香和檀香的气味,让人觉得安心。“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她只知道,这一世纵使前路多坎坷,也要顺着自己心意而活。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赵顼在耳边喃喃道:“你心中还是有我的是不是。为了解除你的禁足,我求了爹爹好久,如今你欠我一个人情,就留在宫中慢慢还吧。”
治平二年冬,江宁王安石的居所迎来了一位访客,年纪大约四十余岁,骑一头瘦驴,院子进内传报,王安石笑着出迎:“老仆耳背,没听清姓名,但据他的形容,我知道一定是晦叔。”
吕公著笑道:“几年未见,介甫依然如故。上回伯恭告诉我,他遣人下书金陵,见君不修篇幅,露颜瘦损,以为是看门的老兵,说与我还不信。如今看来,伯恭所言不虚。”
王安石亦笑:“前岁我因居母丧,无暇顾及其他,样子是吓人了些。晦叔不是在京任龙图阁直学士吗,怎么来江宁了?”
吕公著叹道:“因濮议一事,献可出知江州,台谏亦为之一空,我上疏与陛下争论此事未果,遂自请出知蔡州,从此“三谏不从为逐客,一身无累似虚舟”。因此有空闲特地绕路来拜访介甫。”
王安石笑道:“晦叔来得正好,我们已经有两年多没见面了吧,难得相聚,今日我们不谈国事,我这里有新酿的好酒,有朋自远方来,正当痛饮达旦。”
吕公著摇头笑道:“酒倒罢了,介甫家的饭食我是领教过的,特地从京城带来羊头签来下酒。君谟在京时,曾送了一两小龙团,其味清冽,倒是比酒强很多。”
两人来到厅上,吕公著亲自倒水煎茶递与王安石,却见王安石接过茶盏后,从衣袋里取了一撮消风散放入,拿出茶匙搅了搅,然后一口将茶饮干,称赞道:“这茶味道果然是好。”
吕公著惊诧之后大笑:“介甫还是老样子,只是可惜了君谟的好茶。”
王安石却毫不在意:“晦叔此次来访,必有所见教吧。”
吕公著点头道:“君素有经世之才,如今母丧已除,朝廷屡次征召,欲除翰林学士之职,介甫为何迟迟不应呢?”
王安石摇头道:“入职馆阁,也不过是做些舞文弄墨、寻章摘句之事,毫无意思,我倒是愿意出任地方,还能做些实事。何况我家累重,京中物价高昂,居大不易啊。”
吕公著笑了:“以介甫之才,京城并不难居。因濮议一事,朝廷人才凋零,况且如今边事日起,正当用人之际,介甫又何必执拗呢?”
王安石不为所动:“你我至交,自当直言不讳。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今上倦政,朝事皆委诸两府。韩相公为人又刚愎自用,非知我者。我实在不愿去趟这一摊浑水。晦叔的品行我一向敬服,若是晦叔为相,我辈自然可以言仕了。”
吕公著叹息一声,看来短期内王安石是不可能入京了。依本朝故事,凡在进士考试时取得甲科高第的,在派往外地任满一任后,就可以申请考试馆职,这是跻身高级官员最方便的路径。王安石在庆历二年以第四名及第,当然具有这一资格,但是他偏偏不肯走寻常路,这么多年一直辗转地方、屈沉下僚、就是朝廷两次召他赴阙应试,都果断拒绝。后来迫不得已赴京任职,没过几年便遭遇母丧回乡,此后一直屡召不起。
有些人说王安石是在仿效谢安养望,吕公著却觉得,老友是在等待属于自己的机会。他思索一阵笑道:“介甫高看我了,仕途坎坷,我岂敢望此。不过从此之后与介甫谈禅论理,悠游林下,倒是一桩乐事。只是你我如此便罢了,但不可不为子孙考虑,我闻令郎自幼颖悟、才高志远,不知可否有意仕途?”
提到长子,王安石亦颇得意:“此子倒是还有些才略,不过年纪尚轻,毕竟浮躁了些,如今在京城准备殿试。还要拜托晦叔多多教导。”
吕公著笑道:“介甫放心,我会给次兄修书一封,让他在京城留意照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