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恐随春梦去飞扬

  这天散学后,保慈宫来一名内侍,说是奉太后之命,传富云娘去问话。
  曹太后的祖父是国朝有名的大将曹彬,她本人曾经指挥若定平宫内叛乱,深得仁宗敬重,在朝野上下素有贤名。赵曙即位初期,因为身体原因,曹太厚曾经短暂垂帘代理政事。
  云娘入宫半年以来,曹太后对其照顾有加,一应供给都极为优待,云娘心中非常感激。濮议一事,韩琦与欧阳修站在皇帝一边,必要尊生父濮王为皇考,曹太后身为仁宗遗孀,眼下处境十分尴尬。
  云娘行礼后,曹太后令人赐座,笑问道:“富娘子入宫也有些时日了,日子可过得惯,有什么委屈之处,只管告诉我,不要见外才好。”
  云娘起身答道:“有劳大娘娘费心,圣人和公主一向宽厚,我在宫中一切安好。”
  曹太后示意云娘坐下,挥手屏退内侍皱眉叹道:“这段时间老身的日子却不好过,濮议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想必你也应该知道吧。”
  云娘入宫以来谨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原则,只是小心答道:“妾略有耳闻。”
  曹太后见她谨慎,叹了口气缓缓道:“老身听闻令尊连续上二十余章以足疾求罢去。先帝在位时,常对老身称赞令尊是王佐之才,志节皎皎,忠勤劬劬,如今一心求去,朝堂空矣。老身的意思,还是期望令尊勉力就职。”
  云娘忙又起身道:“先帝知遇之恩,爹爹始终铭记于心。只是爹爹目前足疾越发严重,连走路都困难,加之年老精力不济,继续任枢密使,只会给朝廷增加负担。况且现在朝内人才济济,也不乏忠义之士,还请大娘娘放心。”
  曹太后摇了摇头低声道:“如今朝政被韩相公一手把持,必欲官家称濮王为皇考,这将先帝置于何地,又让老身如何自处?前几日我做手书切责韩相公等人,而韩相公转身就对谏官们说,老身认为王珪等人称皇伯之说是无稽之谈,这等颠倒黑白、假传懿旨,还像个宰执的样子吗?”
  云娘也被震惊了,没想到韩琦等人还有这等无赖手段,思索片刻只得劝道:“好在司马相公等谏官皆是忠义之臣,必定会站在大娘娘一边,为先帝讨个公道的。”
  曹太后摇头道:“他们虽好,但终究资历不够,不是韩相公的对手,更何况如今欧阳修也站在他那边。说起来,还是令尊在朝野中素有声望,足以和韩琦抗衡,可惜眼下又要辞官。”
  云娘沉默了,半响曹太后又拉住云娘的手道:“你进宫也有半年多了,一直还未回去探望过家人,这是老身的疏忽。而今令尊即将要出任地方,你回去道个别也是应有之义。请你务必转告令尊:老身知道他是先帝的忠臣,必定会为老身做主。”
  云娘心情沉重,以她的本心论,实在不愿卷入这场争斗,只是她明白爹爹必然是不赞成韩琦等人的做法的,更何况爹爹身为朝廷重臣,在这件有关国本的大事上无论如何都要有自己的立场,思索片刻只得答应了。她想到很快能见到家人,又觉得有些期待和欣喜。
  三日后,云娘回到富府,发现母亲和二姐都在,行礼后,晏氏一把云娘拉进怀里,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遍道:“半年多不见,三娘竟长高了许多,越来越像大姑娘的样子了。”言罢竟掉下泪来。
  富真娘也跟着垂泪,但还是劝道:“何必如此伤感,天恩浩荡,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母亲不是说三娘身量长了,又做了好几套衣服吗?快拿来让她试试合适不合适。”
  晏氏试泪笑道:“正是,我也是高兴糊涂了。”一面吩咐使女去取新衣,一面对云娘道:“这些衣服我早就准备好了,原本打算让你在笄礼上穿,如今你带进宫去也好。”又问道:“你瘦了许多,不知在宫内可住得惯,可有人为难你?”
  云娘含泪道:“女儿不孝,让母亲担心了。太后和公主都待我极好,宫眷们也都和气,母亲不用操心。”
  晏氏摇头道:“宫中规矩多,人心复杂,你是个直率的性子,那里应付的了这些。我已经跟你爹爹说了,再过一年,你年满十六岁,就去求官家放归。到时候为娘好好帮你选一户人家,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富真娘忙笑着打断晏氏的话:“母亲是高兴糊涂了,这样的话,何必当着三娘的面提起。不过确实应该让三娘早点回来,就她那跳脱的性子,留在宫中着实不让人放心。”
  云娘只好假装害羞低下了头。想来以爹爹的面子,官家和太后也不会不同意放归的,只是她心中并不如预料的高兴,反而有些怅然若失,后来母亲和二姐又开始絮絮说一些家常,她居然完全没听进去。
  “三娘,母亲问你话呢,又在这里发什么呆?”富真娘看到云娘愣愣的,忍不住问道。
  云娘连忙掩饰:“没什么,只是在宫中与宝安公主甚是相得,若是真的离开,恐怕有些舍不得。”
  富真娘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云娘的额头,一脸很铁不成钢道:“你入宫半年多了,还不知道宫中的水有多深。濮议之事,牵扯到的不仅是朝堂,更有内宫,稍一不慎,就会连累到整个家族。还有”富真娘越发放低了声音:“皇后的性子,我是知道的,你看看永嘉郡君、仁寿郡君她们过得什么日子,还以为宫中是善地吗?”
  云娘听暖玉等人说,永嘉郡君、仁寿郡君是赵曙的御极后一时兴起宠幸的,高皇后知道此事后很是闹了一场,赵曙惧怕河东狮吼,居然连个正经名分都没给,平常宫内宴饮朝贺,这二人也从不出现,便是赵妙柔等人也视她们为无物,从不以庶母之礼相待。想到这里,云娘忍不住叹了口气。
  入夜十分,富弼与好友宴饮后返家。召云娘在书房相见。云娘看到爹爹苍老了许多、拄着拐杖举步维艰的样子,不由一阵心酸,但还是强笑道:“爹爹,蒙太后圣恩,女儿回来看您了。”说罢跪地结结实实的磕了头。
  富弼一把把云娘拉起,觉得女儿这大半年稳重了许多,且气色不错,欣慰的笑道:“三娘确实长大了,你在宫中这多半年,我和你母亲日日挂念的很。”
  云娘看到爹爹行动十分吃力,忙道:“女儿带来了太后所赐之药,说是治疗爹爹的足疾十分有效。爹爹且试试吧。”
  富弼忙谢了恩,叹息道:“我这足疾是老毛病了,现在年纪越来越大,不加重已是万幸,怎么能指望它好转呢。”看云娘还要说话,摆摆手止住道:“太后这次让你回来,恐怕不只是探亲这么简单吧?”
  云娘点头,将曹太后叮嘱的事细细说了,忍不住又发表自己的意见:“按情理论,韩相公等人的手段太过了。先帝认陛下为皇子,最终将天下交付,天高地厚之恩无以为报,要陛下称濮王为皇考,又将先帝置于何地?”
  富弼点头道:“三娘明白事理,为父十分欣慰。前几日韩相来访,我已将此意告之。另外,我还专门起草了奏章呈交陛下,盼望陛下不要一直执迷不悟。只是,眼下陛下对太后成见甚深。此次诏命群臣议崇奉濮安懿王典礼,是早有蓄谋,要驳回中书省的主张,令陛下回心转意,并非易事。”
  云娘皱眉道:“如此,太后在宫中的处境岂不很难?”
  “名分摆在那里,他们也不敢做得太过分。好在颖王生性仁厚,对太后十分恭敬,我已叮嘱韩维,让他时时提醒颖王和东阳郡王尽孝,想来太后在宫中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云娘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颖王他,是可信任之人吗?”
  富弼看了云娘一眼道:“三娘此话何意?颖王英明谦逊,一向眷礼宫僚,待试讲韩维等人极好,对太后也是真心孝顺。我听说,陛下称濮王为皇考,颖王也是不赞成的,陛下有此长子,实乃社稷之福。”
  云娘此时心中百味杂陈,却不知如何开口,却听富弼叹道:“此事为父已经尽力了,我受先帝大恩,对于他的身后之事,不能置之不理。只是宦海沉浮这些年,我实在是累了。这些时日常常思念洛阳老家的亲朋故旧,还有你逝去的大姐和四哥,那时我正出使辽国,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云娘忙安慰道:“爹爹这些年为国鞠躬尽瘁,实在是辛苦。如今且安心养病,太后之事,女儿会替爹爹留意的。”
  富弼叹了口气:“目前朝廷党争日起,难免会牵连宫闱,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要牵扯其中。我和你母亲已经商量好,等再过一年半载,我会辞掉所有职位回洛阳养老。到时候我再向太后和陛下求情,他们一定会让你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