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大厦如倾要栋梁

  福宁殿内,五更鼓刚刚敲过,内监像往常一样过来叫起,宋英宗赵曙昨夜失眠,今早头部隐隐做痛,本想免了今日的常朝,但昨日已免过一次,今日若再免,御史台必定要上札子,赵曙叹了口气,只得默默由内监伺候更衣洗漱。
  赵曙幼年时被无子的仁宗接入宫中抚养,赐名赵宗时。仁宗一直都渴望自己能有亲生儿子继承皇位,无奈新生的皇子连连夭折,活下来的都是女儿,直到去世前一年,才彻底绝了念想,立赵曙为皇太子。
  这天下至尊之位居然落在自己头上,赵曙一开始自然欣喜。只是做了两年的皇帝,才发现这真是天下最苦的差事。国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即使贵为天子,一举一动都需要受到监视制约,不能任性妄为。本想等仁宗安葬后,给生父挣个名份,谁知韩琦草诏交两制以上官员讨论,居然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侍御史吕诲、范纯仁、司马光、吕大防带头,百官附议,力主称仁宗为皇考,生父濮王为皇伯,把韩琦为首的宰执骂得灰头土脸,也只好暂时偃旗息鼓。亲生父亲只能称伯父,赵曙内心的郁闷难以形容。
  濮议之事关乎名教也就罢了。翰林学士王畴,文采斐然,口齿伶俐,赵曙与他一见如故,本想任命为枢密副使,传令知制诏钱公辅草诏,谁知他竟然将词头封还,赵曙气急将钱公辅贬官,不料这个词头发下去,又被另一位知制诏祖无择封还了。赵曙这回勃然大怒,把韩琦叫来,本想给这两人重重的处罚,树立天子权威。谁知韩琦苦苦以祖制相劝,最后也不过将钱公辅贬去滁州当团练副使,将祖无择罚铜30斤,还做他的翰林学士兼知制诏,而王畴升官的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天子做成这样,也算是相当窝囊了。
  这时候,赵曙开始深深佩服仁宗的好脾气了。先温成皇后的伯父张尧佐想做宣威使,结果包拯带领言官反对,宣威使没做成,仁宗还被溅了一脸唾沫星子。大臣变本加厉把手伸到内廷,便是亲信进献了两名美女,王素也要进谏,仁宗虽然百般不愿,最后也只能挥泪割爱,每人赏300贯钱遣散。赵曙自问没有仁宗唾面自干的涵养,在朝野中的声望不如仁宗,也是自然的了。
  赵曙坐轿来到垂拱殿视朝,此时天刚蒙蒙亮,多日睡眠不足让他感觉胸口憋闷,浑身不适,最难受的是,头晕眩得厉害,生出一种不知何处可以着力的虚浮之感。但偏偏思路却异常清晰,能清清楚楚的听到大臣们在殿下的争执,“臣”如何如何?“陛下”如何如何?“成法”如何如何,越发觉头痛欲裂,快要支撑不住了。
  赵曙只是觉得茫然,每一念及自己的责任,他总不免归于困惑,困惑于列祖列宗,何来如许精力,得以轻易应付日理万机的繁剧?对于他来说,光是每日晨起视朝,便是一项不折不扣的苦刑。特别是那些军报,北辽未平,西夏又起,域内未弭,南蛮又至。加上立朝百年,积弊渐深,冗官冗兵难以裁撤,财政入不敷出,这些都仿佛一块块大石压在胸口,令人喘不过气来。他相信换了任何一个皇帝,都会像他一样,以处理这些纷杂的政事为苦,要不自己的祖父真宗,怎么会将常朝改为五日一次,便是那些常参官,也经常装病请假呢。
  殿下欧阳修、韩琦、富弼等人还在为河北路救灾事宜讨论不休。赵曙摆手制止朝臣的争论,忽然跳跃式问到:“如今天下金谷几何?”
  韩琦楞了一下答道:“据臣了解。目前每年财政收入为一万一千六百十三万八千四百缗,总支出为一万二千三十四万三千一百缗。已是入不敷出了,应当设法裁救。”
  赵曙叹气道:“朕知道,冗兵之费,备于昔时。前日据司马相公上札子说,如今我朝兵士已过百万,徒耗帑廪,朕欲加裁减,卿等以为何如?”
  欧阳修忙道:“臣以为不可,如今西夏势大,边臣广为守备,陛下要裁减兵士,臣恐无以威慑西夏,徒增隐患。”
  韩琦立刻附和:“军备关乎国本,永叔所言甚是,陛下不可不听。”
  赵曙无奈道:“那么,冗官总可以裁撤一批吧,如今三省、六曹、二十四司,正官非别敕不治本司事,很多都是挂名的空职,实在是没有必要。”
  韩琦又道:“陛下,朝廷是该澄汰冗杂,节省开支。只是□□皇帝创基,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纪律已定,物有其常,官制改革,还需慎重行之。”
  在一旁一直不出声的富弼开言道:“陛下可先下诏延长各品级官员的转迁年限,缓解当下的财政压力。然后再勤考核,明赏罚,徐徐图之。”
  赵曙颔首:“富卿所言甚是,如今朝廷积弊甚深,依富卿看,还该如何裁救?”
  富弼沉默片刻才道:“恐需以渐厘革。”言罢无声的叹了口气。
  赵曙觉得更加烦闷,“那就照富卿的意思,让祖无择草诏吧。”挥手手散了今日的常朝。
  下朝后,欧阳修叫住富弼“陛下并非没有求治之心,今日更是殷殷垂问,对彦国寄予厚望,彦国为何出言搪塞?”
  富弼反问欧阳修:“永叔又何以不出一策呢?”
  欧阳修叹了一口气:“实不相瞒,先帝之时,彦国与希文上《答手诏条陈十事疏》,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力更天下弊事,修虽不才,亦参与其中,积极奔走。结果如何,被小人构陷,以为我私结朋党,意图不轨,甚至有人还拿我的私事做文章,最终被贬至滁州。此后这么多年宦海沉浮,早就冷了裁救时弊的心肠。便是希文还有阁下,也都无一不被贬斥,几经周折才重返朝中。想来本朝家法,总以清净无为,恪守祖宗成宪为要,我已近花甲之年,鬓发皆白,离入土也不远,实在无心也无力了。”
  富弼亦叹道:“国家事如今更加难为。我打个比方。如今的天下,就好像一艘航行的巨船,在风雨飘摇中苦苦支撑,其实内里已经朽坏了。目前我们能做的,也不过是仔细整葺,慢慢修补,以待来日而已。如若突然抽梁换柱,改弦更张,恐怕这艘旧船,立时就要倒下沉入水底,到时候玉石俱焚,后悔就来不及了。”
  欧阳修惊道:“彦国竟如此悲观了吗?”
  富弼笑道:“我年富力强的时光,都是在与契丹西夏周旋,如今早已心力焦瘁。永叔,我说句不知轻重的话,江山代有人才出,你我皆垂垂老矣,该腾出位子给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