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他的工作服

  “你是新来车间实习的大学生吧?”刚才的广播应当就是我面前的这位大姐发布的,洪亮的嗓音,大大咧咧的口气。
  我点头称是。
  不等我再说,大姐接道:“我说听着这个名字耳生嘛,还是四个字的名字。刚才我在电话里没听太清,广播的时候只拣了你名字的前三个字说了。再一查花名册,才知道后面还有一个字呢。你怎么是四个字的名字呢?像RB人似的。咱们中国人一般都是三个字啊。哦,你是不是复姓啊?复姓的话就可以是四个字的名字。过去从来没听过你的这个复姓。”
  大姐似乎忘了她把我找上来是做什么的了,拉开话匣子就猛说。
  我看着搁在桌上的话筒,静静地躺在那里,不知电话那头要找我的是谁,这会儿,对方应当能够听到我们这边大姐的喋喋不休吧。
  大姐不提电话的事,我也不好自己去拿话筒。
  又说了好一会儿,大姐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把抓过电话听筒,递给我。
  “你可真行。”电话那边的声音一响起,我马上就听出了是谁的声音——曲轻快,我的技术领导。
  我想辩解,再一想,觉得不合适,我怎么好在电话里告诉曲轻快,我面前的这位大姐只顾跟我说话,却迟迟不把电话给我呢。
  好在,刚才电话一直通着,她也应该能够听到我们这边的动静。
  我就只说我自己的原因吧:“曲工,你好。抱歉来得有点慢。我在厂房里正准备开工,听到广播就赶紧往经营室赶。你知道,我们这两边的距离可不近呢,就是跑,也得费点工夫。”
  曲轻快轻轻哼了一声,说:“抱什么歉,我都听见了。我告诉你啊,你们男大学生一到车间,那可就是香饽饽了。凡是对你过度关心的,都是有所企图的。你记着我这句话。闲话就说到这为止,下面咱们开始谈工作……”
  曲轻快都跟我说了些什么呢?
  她是想要我帮她,在现场收集柴油机组装工艺方面的问题,也就是说,她给现场操作人员编制的工艺,究竟适用不适用,她想从我这里得到第一手资料。
  从她那头说,是打算持续改进工艺,力求做得更好,而从我这里,当然用不着客气,于公,是协助曲轻快的工作,于私,我还要为我的“湿裆”事件讨要个说法呢。
  布置完工作,曲轻快还约我“在方便的时候”,回技术中心当面讨论相关技术课题。
  “方便的时候”,当然就是我在车间没活的时候。
  不过,作为实习生,因为没有定额指标,在现场干活纯属打酱油性质,所以,理论上说,我随时可以有“方便的时候”。
  这倒好,等于曲轻快给了我一把尚方宝剑,在我不想呆在车间时,我随时可以拿回技术中心跟曲轻快讨论技术课题作为理由,溜之大吉。
  当下,不知保安们是不是还在厂房里折腾呢,这正是最让我害怕的。
  这个时候,我正好可以借口回技术中心,暂避一下风头。
  只是,身上的这件借来的工作服,是穿着去,还是还给那位老师傅,这让我有些拿不准。
  放下电话,我还在愣愣地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那位大姐,对了,她姓鲍,突然说:“小高,你身上的这件工作服是哪来的?”
  我心里一惊。难不成鲍大姐看出了我身上的工作服有异?
  我跟那位老师傅的体型差别挺大,比起来,我窄长些,他宽厚些,如果是西装,穿起来肯定没什么互换性。
  但工作服就不一样了,我靠我身体的长,撑起了老师傅宽大的尺码,至少自己穿在身上,并没有感到有什么明显的违和。
  尽管算不得“跟长在身上一样”那么合适,好歹看得过眼是没有问题的。
  我本想说“就是我自己的呀”,可转念又一想,觉得那样不合适。鲍大姐既然问起,说明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我若一味坚持,到时却被人揭出马脚,倒显得我这个人诚信有问题了。
  于是我照实说:“跟一位老师傅借的。”
  我特别怕的是,鲍大姐再往下追问,我自己的工作服到哪去了。
  我不知该继续照实说呢,还是瞎编个理由。瞎编个理由,也得圆得上啊。
  况且,事情往往是这样的,你说了一句谎话,可能需要再用至少十句谎话来圆头一个谎。
  这样看来,倒不如一句谎也不说。只是,有些场合,不说谎,过不去呀。
  我眼下不就是嘛。
  出乎我意料的是,鲍大姐似乎对我的工作服到哪里去了并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我身上的这件工作服。
  “你什么时候借的?”鲍大姐指着我的工作服问。
  “没多会儿啊,就是刚刚。”我小心地说。
  “刚刚?”鲍大姐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刚刚才借到这件工作服穿上的?在哪里借的?”
  “就在楼下呀。”我愈发有些紧张起来。看上去,借工作服似乎也有什么事。
  “你好大的胆子啊,小高!”鲍大姐几乎是在喊。
  如果是在别的场合,我可能还会大着胆子纠正她:“别叫我小高,我姓高轶,你叫我高轶就好,顶多叫我小高轶。”
  可现在,见鲍大姐那副古怪神情,我可没胆量开什么玩笑。
  我只是嚅嚅地咕呶了一句:“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
  鲍大姐盯着我的脸,声音依然很大:“你知道你是跟谁借的工作服吗?是咱们车间的徐主任!”
  什么?那个老师傅是徐主任?
  我头天来车间时,带我转并给我安排实习任务的,是负责技术的陈副主任,当时没有见到车间的一号首长徐主任。
  在小组装班短短的一天时间,话里话外听工友说起过徐主任几句,别的不说,仅他的两个外号,就让我顿生畏惧。
  两个外号,一个叫“霸王”,一个叫“土匪”。
  在我相像中,有这样外号的人,一定是面带煞气,目露凶光的。
  可刚才碰上的那位,完全是一副憨厚朴实的老工人模样,无论跟“霸王”还是“土匪”都完全扯不上。
  莫非是鲍大姐搞错了?
  见我瞪着疑惑的眼睛,鲍大姐明白了我的意思,便给我解释道:“你是想问,大姐我怎么知道这件工作服是咱们徐主任,是吧?”
  我点点头。
  “你看,”鲍大姐起身凑近我,一指工作服的左袖兜,说,“这个补丁,就是我给徐主任缝的。那天你们大家都看见的,徐主任因为考核的事在咱们屋发火,出门的时候走得急,袖兜剐在了门鼻上,一下子撕开了。后来等主任消了火,我到他办公室,本来说给他换件新的,他不肯,我只好把衣服要了过来,帮他缝上了。这针脚就是我的手艺,我一眼就认得出来。”
  我扭头一看,的确,左袖兜有细密的针脚。
  我心里这后悔呀。一件破工作服,找谁借不行?就是不穿,又能怎么着?不就是考核一下,扣点钱嘛。
  这下可好,居然借到徐主任头上了,我这不是自讨没趣又是什么?
  我心里还在翻腾呢,就听门外有人在说话:“徐主任,你是去经营室吗?”
  我的老天,他竟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