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唐廷枢先生
他的经历,的确很有意思。
他之所以出生在曰本,是由于他爹早年从英国前往曰本发展事业,后来还当过大曰本帝国皇家造币局的高管。
当年的曰不落帝国的确强大,全世界都有英国人忙活的身影。连咱们那位曾经高傲无比的近邻,也把来自老英帝国的伙计们当作座上宾。
金达少年时代并不精于读书,加上父亲四处奔忙,他并没有条件接受到英国最好的教育。
快到要进入社会的年龄了,当爹的为他的生计考虑,让他去俄国圣彼德堡上了两年“中专”,学的就是铁路工程。
别看学历不高,却很实用,他学成之后便在曰本谋得了铁路上的一个职位。
在曰本的那几年有得有失。
得,是娶了一位曰本媳妇,失,则是不幸被曰本突然爆发的内战砸掉了饭碗。
于是,金达带着他的曰本夫人,辗转来到大清帝国讨生活。
金达的经历堪称传奇,但更让我感兴趣的,还是我“自己”的故事。
从金达口中得知,我,名叫“高轶德隆”的副总工程师,是从海外学成归国的留学生。
至于我和他的交集,金达用这样一句话来概括:“我和高轶先生能做这些事,都要感谢唐先生给我们两人的机会。”
正是那位“唐先生”,收留了从曰本落荒跑到大清国的金达。
唐先生看中的是,金达在曰本积累的工作经验,而唐先生本人正在为振兴民族工业而奔忙。
当时,常各庄一带就是唐先生工作和战斗的地方。
这里要说到一个地名——常各庄。
常各庄,这里是我——交大毕业生高轶伕容本尊,刚刚受聘的那家制造工厂所在地。
常各庄,这里也是另一个“我”——大清留洋归国学生高轶德隆,与金达先生及其它中国工友,一同打造出中国第一台火车的场所。
起先,唐先生的主要精力是在常各庄的煤矿那边。
这里有煤,储量不小,而且都是优质煤。
你可知那会儿煤有多重要?别的不说,那赫赫有名的北洋舰队,听说过吧?它的动力全都来自煤炭。
那会儿的煤,就跟今天的石油和核能一样,属于战略资源。
咱地底下有好煤,却没能力挖出来,还得买质次价高的东洋煤来补充需求缺口。
你说这多让人心里难受。
过去使用传统的开采方法,效率极低,白白守着上好的煤矿,却挖不出煤来。
这位擅长洋务的唐先生,得到了朝廷重臣委托,来到常各庄一带的煤矿,尝试采用“洋法”来采煤。
这一试,出奇迹了,开采量瞬间增加了十倍都不止。
接着就出现了个很现实也很迫切的问题:开采出来的这些数量惊人的煤,该怎样从这里运送出去。
我注意到,每当金达讲到“唐先生”时,面前的那些官员们,有的面带羡色,有的表情漠然,有的则微露不屑。
由是,我得知,那一众官员对于唐先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他,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讨厌他。
金达讲了一路,已有岁数大些的官员,比如端圆,早已听得睡了过去,甚而至于大打其呼了。
金达把该讲的讲完了,招呼我一起坐下来歇口气。
我刚坐下,忽觉车身晃了几晃,又溜了一段后,火车停住了。
我探头向外张望,看到站台上的牌子上写了三个字:“煤矿站”。
后面客货混装车厢那边一片喧闹,看来,那些乘客都是在这站下。
由于每个人都带了不少货物,落客的速度很慢。
一名乘客的大公鸡在下车时挣脱了捆脚的绳子,满站台扑腾,那名乘客只好扔下手里的其它东西,去追那只鸡。
站台上维持秩序的清兵,见状都笑得前仰合。
我周围的那些官员,有精神头瞧热闹的,也都看得乐出了声。
端圆大人还在那里沉睡,嘴角的涎水都淌到了胸前襟的补子上。
待后面车厢的乘客和货物都下空后,这节车厢被脱钩、移走。接着,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近,随着咣当一声响,我们这节车厢被猛地撞击了一下。
醒着的都吓了一跳,睡着的都被惊醒。
瞬间,一股黑雾从后面扑天盖地弥漫过来,笼罩了整个车厢。
顿时,咒骂声,咳嗽声,掸衣拍襟声,此起彼伏。
好一阵,黑雾才散去。
再看众人,个个黑头乌脸的。
特别是端圆大人,嘴角还带着黑黑的一条涎迹。
“怎么回事嘛?”端圆怒气冲冲。
“搞什么名堂!”许家厚怒不可遏。
就在这时,一个浓重的南方腔调在车厢门口响起:“诸位大人,万分抱歉,万分抱歉。”
随着话音,一个浑身上下包括眉眼,都被煤黑裹着的身材瘦小的男人,快步登上了我们车厢。
“是唐先生。”
车厢里显然有认识他的人。
唐廷枢上车后,站稳脚步,从衣兜里掏出一方白色方帕,稍稍别过脸,用方帕在脸上擦了好几下,方才露出些许真颜。
这是一张十分典型的两广人氏相貌,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
身着沾满煤灰的西服,脑后却有一根盘起来的辫子,看上去也是脏兮兮的。
“廷枢考虑不周,让各位大人受委屈了,罪过罪过。”
这位唐廷枢简单收拾停当自己后,向车厢里的众人拱手道歉。
“此次请众位大人实地考察,就是想让大人们亲身体验火车的威力,完全是按日常的实际运输安排,并无他样。
“刚才那节车厢,把民众和货物从常各庄站运到煤矿站,然后换下客货车厢,装上满载煤炭的货运车厢,送往下一站——运河站。
“没想到,后面煤车上的煤灰,玷污了大人们的这节车厢,实在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唐廷枢说着,火车已经启动。
车上的官员们并没有太在意他讲的,而是个个瞪大了眼睛看着后面。
那一整车高出槽帮的煤,在阳光的照射下乌黑闪亮。
“运常各庄的煤,从煤矿到运河边用火车,再从运河通过水路运到港口,这样算下来,它的价格只是东洋煤的一半多一点,而煤质比起东洋煤,则有天壤之别。我朝富国强兵,火车一马当先,当之无愧。”
唐廷枢说得兴致勃勃。
我见唐廷枢没有收住话匣的意思,便成心引他多说些,好让我了解“自己”究竟有哪些“先进事迹”。
“唐先生,刚才金达先生向众位大人简单讲了他的个人经历,但一讲到制造这列火车,却欲言又止,怕是有什么顾虑。不如由您给诸位大人讲讲吧。”
我劝说唐廷枢道。
唐廷枢听罢,微微一笑,道:“我内心知道金达先生有何顾虑,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既是这样,且听我一一道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