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一个梦想
“人体是个完美的高度精密的机器，有时候难免要出现故障。就像汽车坏了需要去汽修厂修理一样，我们医学就是对人体的修修补补。我非常热衷于对人体的修补工作，我要使人的各个部分都配合得很完美……
尤其是儿童身体的各个部分，最应该达到这种境界。即使面对着一个生病的孩子，我也没法使自己产生一种讨厌小孩的感情。这使我有一种想法，也许有一天我会支援边疆，去当一名朴素的乡村医生……”
李建显然并不是很赞同我的观点，他摇摇头，微笑道：
“呃，当然了，那种工作是平凡而伟大的，确实也需要甘于奉献的人去做……我支持你的理想……”
我和李建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我总是暗暗要求自己小心谨慎。因为李建太爱开玩笑了，有时候他说话很刻薄。眼下这个话题，谁知道他的回答是真心实意的，还是开玩笑的呢？
不过后来我看李建说得很热情，不见得是在开玩笑。我就继续说道：
“李大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修补人体吗？……我很小的时候，我曾经做过一个噩梦，我到一间阴森森的屋子里，去看望一位亲人，没料到他已经死了……当时的场景，什么都叫我害怕，似乎世界崩溃了，什么都在分解……因为我最爱的那个亲人已经死了，而我无能为力……
醒来后我直冒冷汗，我在想，如果一个人死了，他就逃到了一个你无法跟踪的地方，他似乎把病的秘密带到了一个你无法触及的境界。不管是切开尸体还是取出脑髓，都不可能真正告诉你，他是怎么死的……现在医学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仅仅是告诉了你结果，而对原因和过程的研究，还远远不够……”
李建点头笑道：
“嗯，很对，医学还没有多大作用。人一旦死了，无论怎么做，都不能告诉我们那个人怎么死的。”
我激动起来，说出了我的一个想法：
“我有一个梦想，我要把无州的病人都治好，不论是小孩还是大人。我想创办一个私人医院，一个大型福利诊疗所，我希望医疗过程中，对穷人全程都是免费的，我要免费为农民治病……”
李建仔细倾听着，脸上出现了他常有的嘲讽别人的哂笑。不过我意识到他确实对我的想法持有好感。他问道：
“免费医疗？可是你的医疗经费从哪里来呢？”
我盯着李建那闪烁的眼睛，热情地说道：
“哦，当然，对富人还是要收费的。同时我也接受社会的捐助。我认为我会创造一个奇迹……不过我要尽量使奇迹显得并不奇怪……我要使奇迹复归于平凡。
而且我希望我在干这一切的时候，能忘掉自我，让别人不知道我。尤其是我不需要成为大名鼎鼎的韦东凌医生，我不要求别人的感激，我只希望我的存在仿佛抛掉了自我，别人看不见。我不要任何自我，我认为只要人的心里有了自我，事情就会变得混乱不堪……”
李建瞪着眼看我，脸上露出了奇特的微笑，问道：
“韦东凌，这就是你对自己未来事业的理想？你的个人生活呢？”
“是啊！李大哥，我就是这样想象我的事业的……在个人生活方面，我将来会成立一个家庭，我会很爱自己的老婆孩子。我们将会在一起相亲相爱……就像我爱护每一个病人一样……”
李建摇头说道：
“跟爱护病人一样？这怎么可能？我们医生的工作，就是治病，在我眼里，病人都没有个性，也没有个人的历史。我对他们的爱是抽象的。这些病人对我们来说，不过相当于送到汽修厂的一些需要修理的汽车。那只是抽象的没有个性的生物……”
忽然，我感到一阵眩晕，我意识到我跟李建是有重大分歧的。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说的这一切梦想，都只是海市蜃楼，是很难实现的。但我坚持说下去：
“我们当医生的，就是要救死扶伤，仁心仁术，不停地做好事……”
李建有些嘲讽地瞅着我，像是在看一个傻瓜。我大声问道：
“你认为这不可能吗？”
李建慢吞吞地答道：
“呵呵，我的看法和你的前途是两码事。”
我稍微停顿了一下。我感到李建这句话有点恶意。我坚定地说道：
“嗯，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做好事，否则就没有必要为了当医生刻苦攻读了。”
李建微微撇了一下嘴，似乎对我说的这句话很不相信。
…………
自从四月里的那个夜晚，李建提到了我的女朋友萧玉蓉，我一直等他再谈一谈，可是李建一次也没提起她。我开始有些疑感，难道李建当初讲的那几句有关萧玉蓉的话，是我脑海中幻想出来的？
几个星期以来，李建有时插科打诨，有时神色惆怅，有时说长道短，有时又沉默不语，有时又讲些逗乐的牢骚话……可是我一直在等他提起萧玉蓉。难道李建已经把她丢到脑后了？
有一天，我和萧玉蓉在校园里散步，我看到图书馆前那条斜道上有一群人，我看见李建也在里面。我刚想把李建指给萧玉蓉看，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拉着萧玉蓉从另一条路走了……我潜意识里并不想让他们俩见面。
…………
此后的一天傍晚，我在医学部一间实验室里工作，李建走进来看我。上楼时他一定跑得急急忙忙，所以这时他在大口大口地吸气。那几十级楼梯使李建脸色苍白，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过了一会，李建才说道：
“你好努力啊，韦东凌！我很佩服你学习的毅力呢！我都整整有一星期没见到你了。”
我呵呵笑道：
“我在加油干活儿呢！你呢，李大哥？这一星期在忙什么？”
李建似乎是为了跟自己的气喘吁吁开个玩笑，鼓起了两个腮帮子，显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说道：
“哦，我跟往常一样……你瞧，我不是很好吗？”
“你不应该跑步上楼，这里的楼梯太长了。”
李建笑道：
“我没跑啊，我上楼时小心翼翼，一步一级楼梯，也许我的身体是太虚弱了，不像你这么健壮。”
李建把手一挥，表示不要再说这个话题了。凡是涉及到个人的问题或见解，李建往往不加理睬，仿佛为了显示他不是为任何个人服务的，同时也不愿别人对他产生同情或好奇心。他走到我的身边，调整了一下显微镜上的目镜，说道：
“嗯，让我来看看你今天的工作……啊，很美，你培养的这些小玩意儿真可爱，就像些小小的蜘蛛网。别告诉我那是些什么东西，那样反而会败我的兴……这些看上去很可爱的东西，也许是癌细胞吧？至少我喜欢这样联想……也许我们人类对癌细胞太残忍了，竟然下狠心要消灭它……”
我不禁稍稍往后退缩了一下。对于李建的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戏谑之语，我只能勉强地笑了一笑。李建盯着我，笑道：
“怎么了？你不觉得是这样吗？癌细胞跟所谓正常细胞是同样神圣的。人类对它的偏见太深了。韦东凌，我以前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将要干什么这个内心秘密？哦，没说过吗？也许现在是迟了一些，可是我还是在考虑转妇科；我要做一位伟大的妇科专家。我要制作一些来源于妇女体内的涂片，这些涂片优美动人；就像现在你做的这样，我也可以在静悄悄的实验室里观察它。我将成为天下所有情人中最忠诚最审慎的情人，我将保守一切人性的秘密……”
我确实感到很震惊，我只是微笑着倾听李建这些奇怪的话语。
李建的狭长干燥的嘴唇，突然往两旁伸展开了，他呲牙一笑，说道：
“如果可能，我要使那些不孕不育的妇女们，个个都能怀孕……而她们却看不见我……虽然我现在还没成名，但我相信有一天我会出大名的……但是同时我更希望成为一个隐身人，成为人类中间的隐身人，考察着所有的人……我将创造一种伟大的工具，一个器官的模型……因为现实中实实在在的那些人体器官，很容易让人们失望……韦东凌，你觉得对不对？”
李建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动人的微笑，一瞬间似乎点燃了某种狂热的火化……
我呆若木鸡，几乎忘了眨眼睛。
“韦东凌，我有没有告诉你，我还是个诗人，业余时间里写了不少诗？将来，在你和萧玉蓉举行婚礼的时候，我将为你们写一首诗表示祝贺……”
我终于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呵呵，怎么，李建大哥，你竟然还是个诗人？”
李建点点头，毫不谦虚地说道：
“哈哈，难道你不相信吗？我有时候也很崇拜自己呢！我简直是才华横溢，我的诗歌就像春天的迎春花，灿若繁星，多得不可计数……我的诗歌，有的像一粒粒的钻石，有的像一串串的珍珠……韦东凌，你懂吗？写诗是排遣情绪的一种最好的艺术形式……无论如何，即使你写得不好，发泄情绪的效果，也绝对不比喝酒抽烟下棋打牌更差……
不要因为你将来是个医生，就看不起这种舞文弄墨。就像因为你对萧玉蓉的爱情，仿佛有一种激情注入到你的身上去，你的脑海中不时地浮现一些美妙的词藻，这就是伟大的灵感……究竟哪一种人生更值得呢？是当医生，还是当个诗人？我现在可还没有打定主意呢！……”
说了这么多话之后，李建的脸色终于好些了，呼吸也开始正常了。他简直就像个兴高采烈的大孩子。李建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
“韦东凌，我不再打扰你了。你继续忙活吧！我现在知道你真是整个无州学院里最用功的学生了。我相信你会有一个光明的前程……但是，有一句话憋了好久了，我今天还是想忠告你……哦，就是那个姑娘萧玉蓉，你要防着她一点……我断定她是不会完全忠诚于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