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都是假象
我缓缓走出无州医学院的校园。在大门口我看到了几个青年学生，一看就是喝醉了，吵吵闹闹，大话连篇。
我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注意到其中一个人朝我猛地一瞥，接着转过身来瞪着我。
我也看了他一眼，但是并不认识他。这群人趔趔趄趄走在人行道上，估计是快毕业的大学生。我可不愿意像他们一样花天酒地，浪费生命。
我一向既没有时间喝酒作乐，也没有兴趣跟同学们高谈阔论争辩不休狂吹牛逼。
我还没有吃晚饭，已经很饥饿了，甚至感到有些头晕。不过我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眩晕感一般都会减轻。我的自尊心很强，走路的时候从不愿露出虚弱的样子。
这几天，萧玉蓉轮到上夜班了，要到早晨六点才下班。都这个点了，我也不好再去校医院见她。
离开学校后，我急急忙忙向我租的房子走去，我需要赶紧去吃点东西。我感到了一种很熟悉的惊慌的征兆。我走得很快，似乎我认为只要走得快，在到家以前，就能把惊慌感驱走，不让它得势。
…………
这一整天我都在考虑今天课堂上，教神经化学的韩光博士所说的一些话。这些话庄重、简单而又非常深刻：
“我们所认识的世界，其实完全是一个假象。世界其实是我们人类一手创造的，所以有人认为，这个世界理当归我们人类随便享用。
这是一个巨大的谎言。我们所知道的有关世界的一切知识，甚至最精确的实验室结果，都依赖于人类的感觉。迄今为止的所有的知识，都是谬误的。从来就不存在真理。所有知识都不能说明感觉和外部世界的关系。
实际上，人类的一切感觉都是虚假的。不要过于相信我们的感官。人类既看不到世界的真相，也听不到世界的真相。我们看到的世界，只是光波的很小一部分；世界其实是没有颜色的，颜色只是我们大脑的反应。
我们听到的声音，只是震动声波的很小一部分，真实的声波其实是杂乱无章的震动，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声音只是我们大脑的错觉。
以此类推，嗅觉与味觉也是一样的道理。世界上的东西本来都是没有味道的，我们所感到的嗅觉和味觉，是动物通过鼻子和舌头感受到的假象。我们之所以觉得肉是香的，水果是甜的，是因为它们对我们有营养；我们之所以觉得屎是臭的，是因为它对我们没有营养；苦的东西几乎都是有毒的，所以最好不要吃苦瓜。
这就是动物在亿万年的进化中形成的感觉。感觉并不是为了求真，而是为了求存……动物的五种感官中，大概只有触觉还算是比较真实可信的。因此，动物的生殖器官的快感，主要靠摩擦的触觉，才算是最真实的快乐……
科学的高度发展，只会加快人类的灭亡。越是高级的东西，灭亡得越快；越是低级原始的物种，在地球上存在的寿命越长……”
…………
我对韩光教授的这些话印象很深。我当时刚听到的时候，震惊得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了。但是，有几句话我也不是很赞同，我很想找韩光教授辩论一下。
韩光教授长得很矮小瘦弱；我跟他谈话的时候，需要稍稍低下头。
我想要跟他辩论什么呢？我认为，科学怎么会加速人类灭亡呢？科学的伟大作用不就是让人类生活得更幸福，活得更长久吗？科学能够控制所有的隐患。体内自动平衡和控制论的精髓不就是控制？其他的研究领域能有什么了不起？
如果我——韦东凌能够控制自己，那么宇宙间的一切事物，也就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
我走得越来越快。惊慌使我的两腿更有力了。沿街楼有几家人家的窗户里，传来了电视里明星唱歌的模糊声音。此外，简直可以说万籁俱寂。
当然，按照韩光博士的理论，眼下这一片不祥的沉静，绝不等于真正的万籁俱寂。实际上天地间充满了各种声波，只是人类听不懂罢了。人类只懂得自己特有的那几种简单而渺小的语言。
但是，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理解人类的语言了。甚至萧玉蓉对我说过的话，她给我的爱情，我也不是很理解，有时候对她的话语感到困惑。
我快步走着。在四月里这个令人心情畅快的不冷不热的夜晚，我匆匆向家中走去。我的家里会有什么在等待着我呢？
是的，我所租住的地方，现在对我说来，也算得上是一个家了。是的，我喜欢这儿，把这儿看作我的依靠……
…………
说说我的房东吧！别的租房的人都经常嘲笑我，因为房东太太摆布起我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这个女房东，大约三十七八岁，相貌一般，长得白白胖胖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丈夫。不知道她是离婚了？还是一个寡妇？还是被人遗弃了？我们都不好意思问她。
听说曾经有个租房的学生，向她问过这个问题，结果被她恶狠狠地臭骂了一顿：
“老娘的事你管得着吗？咸吃萝卜辣操心！你又不是我儿子，还用得着找爹吗？……”
我常常不得不放下书本，替她跑腿。房东太太在院子里一根绷得紧紧的晒衣绳上，有时候会挂上一些被褥，一旦见到了我，就让我帮忙收拾；有时她出门，见我在家的时候，还好意思张嘴让我照顾她那个八岁的孩子，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
可是我还是喜欢住在那儿。有好几个大学生都在这儿租房住着，晚上，喧闹声、嬉笑声、收音机声、电视机声、杂沓的脚步声，再加上房东太太偶尔训斥女儿的尖锐声音，简直是不绝于耳。
可我有时候竟然喜欢这杂沓的喧闹声，这是真实生活的声音，它能帮助我摆脱脑中的杂念，摆脱悲伤的回忆，摆脱只要活着就会有的各种烦恼。
这种喧闹与学校宿舍里的感觉截然不同。这里的环境是自由的，快乐的；而宿舍里的气氛是沉闷的，无趣的。我庆幸自己搬了出来。只需要一个月花六十块钱，就离开了那个冷酷无趣束缚多多的地方。
…………
而且在这个地方，我也学会了控制情绪。我要的就是这种环境。旁人的喧哗，恰恰能帮我驱除一些个人的烦恼。我不想发牢骚，甚至不愿自怨自艾，因此我索性把能引起某种思绪的通道，恨不得全部切断。
就好像几个月前，我去二手车市场，卖我的那辆摩托车时一样，也是那股子一切都不在乎的劲头。我不管损失有多大，只求能脱手就行。
唉，自从何文婷出国之后，我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那辆摩托车了。只是因为何文婷多次坐过那辆摩托车，我一看见摩托车，就会想起何文婷……
可是有时候，当我无法摆脱思念何文婷的痛苦时，我会产生一种念头：似乎我的个人记忆，和字宙的宏伟记忆，不知怎么一来，竟然融合在了一起，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经历过的悲哀……
因此这种痛苦，我怎么也驱散不了；甚至最紧张的思考也驱散不了。我的悲哀，也许是一个当代最伟大的哲学家的悲哀……
这混混沌沌的悲哀，不仅弥漫于整个宇宙之中，似乎也正是它缔造了宇宙。这不是琐碎的局部的小事情。甚至人类几千年的乱糟糟的文明史和战争史，都完全离不开这种悲哀。
无数如同蝼蚁一样的人，蠕动于历史长河之中，在时间的河流中，激不起一朵浪花……
我注定不是一个平凡庸俗的人。可是我怎样才能崛起，自立于这个人群之中呢？周围无数卑微龌龊的小人，在不停地打压着我……
现在的人类是多么欲壑难填，多么贪婪堕落，多么缺乏人性啊！我要想方设法努力奋斗，让人类自我协调，与自然相和谐，从而无限地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