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虚与委蛇

  那天晚上我回家没有坐出租车。我想静静地走走路,好好思考一下以后的对策。
  因为心神恍惚,我竟然不小心跌了一跤。我爬起来,气哼哼地往坚硬的积雪上跺脚,薄冰在夜风里咔咔地尖叫着,使我的心也好像破碎了。
  路上行人稀少,倒是没有人注意我的狼狈相。
  我这才小心地走起来,大衣前襟黑翅膀似地拍打着膝盖。刚才磕到的地方生疼。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意外地令人受伤。
  我的事业已经处在了转折关头,我绝不能退出竞争。尽管眼前出了一个意料不到的敌手。
  我用不着怕一个女人。降伏对手的主动权,仍旧在我的手中!
  …………
  女儿何文婷放寒假了。临近过年,我把妻子和孩子送到了齐州飞机场。一放寒假全家就盘算好了,过年去海南岛旅游。
  可是我因为竞选的事情去不成了,只能自己在家时刻准备战斗。最后决定只她们娘俩去旅游,在外面玩一星期。
  赵梦露怕我不能自己料理生活,反复叮咛不要吃冷饭,脏衣服留给她回来洗,上班别忘了锁家门。我知道她最担心的不是这些。
  她娘俩登机之前,赵梦露盯着我说道:
  “好好干,祝你成功……”
  我矜持地笑了笑,好像一切都不成问题。为了让她放心,我攥起拳头朝空中挥了一下。这个动作很年轻,连何文婷也跟着笑了。
  …………
  从齐州飞机场回到无州,我又到李老先生家跑了一趟。我的施政规划已经有了眉目,某些细节还要再明确一下。要不要设立药材咨询处,我和老人还有分歧。我认为由老中医组成的咨询处应该是常设机构,这样预算就好办了。
  李老却认为如果侵占预算,挤了研究经费,这个机构不如不要。我内心并不反对老人的看法,我苦心孤诣设想了这个机构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
  我需要老家伙们的支持,我向老人索取的并不是智慧。
  …………
  竞选答辩前夕,一天下午,我接到了一个电话。办公室里没有人,过一会儿就要下班了。我爽快地通报了姓名,话筒里半天没有声音。可能打错了,我放下电话,铃声马上又响起来。
  “我是何云贵,你找谁?为什么不说话?”
  我刚才以为是内线,看来不是。
  “您就是……何处长?我让总机查了您的号码,我怕认错人。我这里有一个号码,也是你们那儿的。您……确实是何云贵吗?”
  “我为什么不是何云贵?我不是何云贵是谁?你这个同志真有意思!”
  我有点儿恼火,话却说得像是玩笑。
  “我是赵森,我下了很大的决心给您打电话,实在对不起……”
  “奥,您是林欢同志的爱人?我们见过面,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听清楚对方的名字后,着实吓了一跳。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危险迫在眉睫!
  但我迅速冷静下来,口气很婉转。对方的声音含混不清,显然处于极度消沉的情绪之中。
  “我想找您谈谈。”
  “奥,跟我谈?什么事?……”
  “您是林欢的领导,跟您谈谈是合适的。”
  “出了什么事?老赵,你讲慢些,讲清楚些,你找我谈什么?”
  “家庭问题。见面谈吧……”
  我没有拒绝。电话里不可能说得太具体,而且赵森交谈的愿望是这样强烈,拒绝是没有用的。我本能地感到自己并没有什么危险。如果对方想让我措手不及,完全可以选择更突然的方式。赵森手里如果有我的把柄,何必用恳求的口吻来谈呢?
  一定是林欢采取了新的行动。她的动机倒是值得警惕。她把丈夫搞得惶惶不可终日,是否也打算把我牵连进去呢?她耍了什么手腕,迫使丈夫来跟我披露心曲呢?她到底怀着什么目的?
  我刚刚平静的心又悬了起来。我比赵森更迫切地期待这次交谈。
  自从那天宣布分手之后,林欢在单位里倒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常。她仍然说说笑笑,和同事们处得很和谐,对我也同以往一样,没有什么不自然。
  现在林欢只是避免和我单独相处,在人多的场合却依旧泼泼辣辣的,倒屡屡让我为自己的忧虑而羞愧。
  我曾经以为危险已经过去。看来我又一次低估了她。林欢显然是在制造假象,很可能是为了筹备一次致命的打击。
  …………
  我和赵森在馨百地下广场附近,一家快餐店台阶下边的便道上见了面。我下了班就往这儿赶,没有吃饭。
  赵森已经在那里等着,穿一件短呢子大衣,裤子皱巴巴的,里面好像套着棉裤,皮鞋很脏。他还戴了一个毛线织的护耳,那玩意儿勒在下巴上,使他整个人显得可怜巴巴的。
  我说请赵森吃顿便饭,他点点头,眼神很忧郁。
  我们走进了地下餐厅。我点完了饭菜,隔着桌子看着他,不知道应该说点儿什么。赵森一直闷头抽烟。我问:
  “咱哥们喝点?”
  “好吧,那就喝点……”
  “白酒?还是啤酒?”
  “白酒吧!”
  餐厅生意清淡,那几个端菜的服务员,大概因为终日不见阳光,一个个脸色发青。菜的味道很一般,一点儿也不美口。这样干法,这家餐厅估计离倒闭也不远了。
  “老赵,我看你的心情很不好啊!”
  “一言难尽。”
  “怎么?和林欢吵架了?”
  “她要和我离婚……”
  “真的?单位里没听到一点儿风声。林欢从来没对同事说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脸上发烧,估计脸红得厉害。我们俩都喝得很猛,一杯酒几口就光了。身子慢慢暖和起来了。我知道自己装得很像,微醉中我也确实分不清心情的真真假假了。我是同情这个男人,还是瞧不起他呢?也许两种心情都有。
  赵森眉头皱成了疙瘩,他满脸愁苦地看看我,眼睛里布着密麻麻的红丝,样子很吓人。
  “何处长,本来我不该跟您谈这些,实在难为情,可是没别的办法。您过去对林欢帮助很大,上次见面,我觉得您为人很忠厚,这一切……求您劝劝林欢,以领导的名义劝劝她,为了家庭和孩子,请她别那么绝情绝义……何处长,让您见笑了……”
  “你太客气了。我不知道林欢的想法;再说,我只是她业务上的领导,以组织的角度处理这种事恐怕也不太合适……”
  “我想过,如果把事情捅到你们单位去,问题就是解决了,她的名声也臭了……你知道,林欢是很要面子的女人……”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可是,这种事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给您添麻烦了……”
  “唉!老赵,我非常同情你的不幸……”
  一斤白酒很快喝没了,我又要了一瓶酒。家里没人等着,我很自由,我很想跟这个颓唐的男人喝个一醉方休,把许许多多事情忘掉。
  …………
  赵森的话渐渐多起来了:
  “我和林欢的结合很勉强。一开始人家给我们介绍,她就对我不很愿意。那时候她还没有找到正式工作呢,就已经很高傲了……是我死缠烂打才成的……”
  “嗯,说实话,爱情这东西不能勉强……开始谈的阶段,和不和谐很关键……”
  “结婚也很仓促,她主要是看着我的工作还可以吧!……当然,从一开始关系就比较冷淡。有了孩子以后,有一段时间她对我不错,我想,她可能是感激我宽容她的过往……我听说她以前很风流的……”
  “听说她在进我们制药厂之前,曾经在口镇卫生院里当过护士,还干得不错?”
  “是的,她是争强好胜的人。过去我老觉得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可是我不想跟她说透……后来,她考上了齐州医学院的研究生班,又自己找门路分到你们厂里去了,她活动能力很强。她在外边都干了什么,我很少知道。我可能不适合跟这样的女人过日子,谁知道呢,我毕竟……一直爱着她。何处长,跟您说这些我实在难为情……”
  “没关系。你……很孤独。感情上的痛苦是最大的痛苦。我可以理解。”
  受了赵森情绪的感染,我觉得自己也变得推心置腹了。林欢好像成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我冷眼注视她生活的隐秘,把自己放在旁观者的位置上。
  我再一次感到,搅入这个女人的生活是莫大的错误。我的退却总算还及时吧!
  “我一直对她不放心,可是我不相信她会干出对不起我和孩子的事。她考上研究生班第二年,我在她提包里翻出了几封信,是学校一个年轻人写给她的……我当时不够冷静,打了她,我一直很后悔……那一次她提出离婚,后来事情总算没有闹大,别别扭扭地过来了……”
  “她和那个人的关系断了吗?”
  我意识到自己问得过于热心,连忙喝一口酒掩饰过去。太阳穴突突直跳,胸口憋得难受。林欢的秘密恐怕不止这些,我早就应该料到。怎么能指望这样开放的女人,在跟我发生关系以前是清白的呢?
  “我爱你!”
  林欢一定跟许多男人说过类似的话。我感到愤怒,同时又有点儿幸灾乐祸。她果然是个放荡的女人,但我成功地甩掉了她!
  “不过林欢不是很认真的,从信里看得出来,她是在耍那个人……”
  赵森酒喝得过量了,口齿含混不清,好像嘴里塞了一块嚼不烂的肉。他瞪着眼睛,竭力想把事情说清楚,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
  我不打算劝阻他。
  “过去林欢不是喜欢享乐的人,可自从上了研究生以后就变了,穿戴上追时髦,经常参加研究生组织的舞会……她可能觉得青春被耽误了,想捞回来……女人有时候就是莫名其妙,她脑子里想什么,你根本没办法知道……”
  “林欢同志在工作上还是很努力的。”
  “是这样,她比我强,各方面都比我强。可我……毕竟是她丈夫,有些事她做得太过分了……但是,为了孩子,我绝不能跟她离婚!”
  “老赵,你应该振作起来。”
  …………
  林欢把这个男人逼垮了。当然赵森自己也有责任。男子汉在女人面前失去了居高临下的地位,后果是可悲的。他为什么就不能治服她呢?林欢有什么了不起的?
  唉,是爱情,使赵森变得软弱。这段时间全中国正流行一首歌,满大街的音箱都在放着任贤齐的《心太软》,我看倒很符合赵森的形象。
  我也朦胧起来,我为这个真诚的男人伤心,同时觉得有点儿对不住他。
  “缓和关系,你应当采取主动,别人是帮不了什么忙的……”
  “这半年她一直想惹我发火,我忍着。最近她经常回家很晚,有几次还在外边过夜,我实在忍不住了,她的情绪好像也很不好,吵得比哪一次都厉害,她的话很难听……”
  “她说什么?”
  “她说她的男朋友很多,哪个都比我强,让我趁早跟她离婚。我想她是要激我,让我动手打她,然后……”
  “你多虑了吧?女人的情绪都是多变的,过去就过去了……”
  “这一次她很坚决。我说我要向你们单位反映,可她一点儿也不在乎……”
  “她自尊心很强,她不会不考虑影响吧?”
  “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我找您来是怕事情闹得太大,希望您从侧面劝劝她,让她知道一下组织方面的压力……”
  “我试试看吧。”
  “千万别告诉她我找过您,她要觉得在单位丢了面子,事情就更难办了。”
  “我会说得策略一些的,你放心。”
  “给您添麻烦了。我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您别见怪!”
  “哪里!我是她的领导,可是过去对你们关心很不够,我有责任帮助她。”
  …………
  餐厅的人已经不多,服务员在收拾碗筷。赵森似乎还清醒,用筷子去夹掉在桌子上的肉片,却好几次也夹不起来。
  我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我在进行我一生中最大的欺骗。欺骗一个比自己软弱的无所作为的同类。我偷了他的女人,却侈谈什么对他们的责任。我担负过的责任,不就是让这个窝窝囊囊的男人,戴上了一顶绿帽子么?我罪孽深重,实在难以自谅。
  地下餐厅通往地面的阶梯蜿蜒曲折,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似的。赵森走到一半就醉得站不稳了,我连忙搀住他。两个男人就像是一对莫逆之交,摇摇晃晃地往上爬。
  “我这个人没什么朋友……”
  赵森攀着我的胳膊,一只手在扶手上胡乱抓挠。
  “其实我也是。酒场上的狐朋狗友是当不得真朋友的。”
  “唉,我除了当这个卑微的教书匠,一事无成。不像您,官运亨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我也就那么回事,想想怪没意思的。再说了,高官厚禄,不也是每天上班?”
  “唉!要不是为了孩子……要不是为了孩子……我真想……我真想杀了她!”
  “老赵!你醉了!别胡思乱想!”
  “是吗?……我没醉。老何,说心里话,我恨她,我比恨谁都恨她……我这辈子就毁在她手里了……臭娘儿们……”
  “你醉了!”
  我感到很奇怪,我心里竟然也在骂着同样的话。林欢的确是个臭娘儿们,她把丈夫毁了,还想毁了我。想想真舒坦,我把她像破烂儿似的甩了!
  …………
  我们站在文化广场上,赵森似乎清醒了一点儿,眼睛在寒风里不住眨巴。我们走到路边,招手拦出租车。车灯不时从赵森的脸上晃过,是一种木然的听天由命的表情。我不知自己是什么模样,酒喝了两个多小时,经历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好像做了一场梦。
  “我的话可能说多了……何处长,您可别对林欢有不好的印象,对她的打击别太大,她有事业心……”
  “我知道。”
  “她就是在生活问题上有点儿想入非非,她会明白过来的。”
  “我也相信这一点。”
  “以后再跟您联系,谢谢了。”
  “不客气,慢走!”
  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停下了,我把赵森送上车,自己另打了一辆回家。车有些颠簸,我想吐。
  赵森还是醉的时候可爱一些。这个人软弱无能简直到了顶点。他比我小六岁,可是显得比我还苍老。他的精神状态是那么萎靡不振。为了一个女人值得这样么?
  赵森老是觉得自己配不上林欢,老是战战兢兢地奉承她,也难怪她这样心猿意马!他是林欢的丈夫啊,林欢再漂亮、再风流,也是他的女人,他应该利用一切手段征服她!
  林欢说过她丈夫生理有缺陷,可能这是真的。但这个问题似乎不该那么重要。……也许对某些女人来说,它的分量并不轻。林欢的饥渴感不知是不是出于反常的欲望。
  如果仅仅因为那种原因的话,赵森的悲剧就太无聊了……
  …………
  下了车,我在路旁的草坪里哇哇地吐了起来。一股很腥的酸味儿呛住了鼻孔。我只要心情不好,喝得稍微多一点就容易吐酒。
  我忽然想起我刚分到无州制药厂那一年,一个分在无州市人民医院的同学来看我。那天我们喝了很多酒,那小子喝醉了,把我的单身宿舍吐得乱七八糟。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从他的胡言乱语中才知道他失恋了。
  但我一点儿也不同情他,别人的痛苦往往使我更冷静。那个老同学后来离了两次婚,娶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大学生。最后到美国去进修再也没回来,把那个大姑娘也甩了。
  我早就看出他是个王八蛋,因为他的呕吐和哭叫,都夸张得很可笑。一个言行矫揉造作的人,实际上一举一动都是在演戏给别人看的。
  但我有一种人生虚假恍惚不定的感觉。不知怎么搞的,一边吐酒,一边感到了这种悲哀。
  我又想起了赵森的话。林欢自称有许多男朋友,她曾经在外边过夜。她难道在我们幽会的那个场所,还接待过别的男人吗?除了在研究生班里勾搭过男人,她在口镇卫生院工作时,会不会也有相好的情人?她有长期两地分居的经历,她的放纵说不定早就开始了。
  说穿了,我只是众多拜倒在林欢的石榴裙下的丑角之一。可笑的是,我竟被她的美丽所诱惑,以为她的放荡是天真的,是苦闷的宣泄,以为是自己的魅力吸引了她。早在上岛的地毯上我就应该明白了,可是直到分手,我还以为她的眼泪是真诚的。也许她那只是些鳄鱼的眼泪,早就程式化了。我像个傻瓜,被她耍弄了。
  我蹲在草丛里,头垂得很低,好像在无边的夜色中,执意要分辨出自己吐出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从心里唾弃了那个女人。
  吐完酒,我跌跌撞撞回到家里,虽然身体很疲惫,心情却轻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