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不是爱情
看到我的暴怒和失态，何文婷噘着嘴，终于啜泣起来了。她趴在了赵梦露的怀里，一头长发的脑袋，在妈妈怀里摇来摇去。
文婷一定非常伤心。全家都被这伤心的气氛笼罩了。我有点儿后悔，我不敢看她们。
夜里我感到了妻子的焦虑。赵梦露的体贴很小心，怕惹我生气似的。
“你今天怎么啦？你心里一定有什么不痛快的事……”
“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不严厉些怎么行，我是要让她记住这个教训。”
“你过去不这样，太突然了，别说孩子……我也受不了……”
“原谅我，我太激动了。”
“是不是单位出了什么事？”
“没有。”
“和领导闹了什么矛盾吗？”
“没有。怎么会呢？”
“和同事们处得怎么样？你一向是很随和的，大家不是挺喜欢你吗，你说过……”
“没有任何问题，你放心吧，用不着为我担心，真的！我干得很好……”
“那我心里就踏实了。”
“睡吧，明天我找个机会向孩子道歉。你觉得文婷会恨我吗？”
“不会的，咱们的女儿很聪明，她会理解你的……”
…………
我心里一直酸溜溜的。妻子的抚爱让我惭愧。我不仅让孩子害怕，一定也让她害怕了。我身上真的流露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吗？她的体贴像是奉承。近来我在夫妻生活上过于冷淡，这对她不能没有影响。
我想补偿一下，但没有情绪。生理受心理支配，这在医学上也是形成某种见解的基础。感觉容易麻痹，熟悉了也就疲乏了。换一种情形，只要出现新鲜的信号，生理就会重新夺得至高无上的地位，摆脱心理束缚而采取大胆的行动。
这是一个人们平时不大注意的事实。
我膝盖上一直保留着那种粗糙的感觉。当时床太响，我们又不想中止。我们几乎同时想到了那块不太干净的地毯。
“像野兽一样！”
我脑子里又出现了这样的念头。
我正是一头野兽。在适宜的时间，在适宜的地点，人人都会成为野兽。野兽有野兽的下场。人不会有好下场。吃着、喝着、活着、希望着，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一个冷冰冰的尸首能有什么意义？
这是人应得的嘲弄。
大学二年级时上解剖课，台子上摆着一个干瘪的老妇人。我第一次意识到人死后会是这样一副丑陋的模样，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子黯淡了。尸体上有一团肮脏的绒毛，腿间是令人作呕的皱褶。
我的好奇心染上了浓重的悲哀。人不该是这样的！解剖刀划开了皮肤，像划开了一层厚厚的牛皮纸似的，残酷而麻木不仁。我这门功课的成绩是优，但我最讨厌的就是手握解剖刀，面对一个孤立无援的死人。那不是人，只是一堆腐肉！
后来我得知那个老妇人是无州医学院的教授，一辈子独身，生前就把自己预捐给同行了。她大概不知道她的高尚有多么可怕。
我过了许久才从沮丧的心情中解脱出来。我看出自己很幼稚，学习加倍刻苦。人既然那么可悲，就不能不爱自己。这个观点倒一点儿也不让我感到幼稚。我一直这么想。我的确只爱着自己。
“像野兽一样！”
这阴暗的念头把深藏在心底的情绪搅起来，有一种宿命的悲观的色彩。
我感到对这个世界无可奈何，对自己也无可奈何。
…………
第二天，我向女儿承认了错误，说不管因为什么也不该那么失态，乱摔东西。我表现得很慈爱。
“可是你抽烟是不对的，你知道它的害处吗？”
何文婷不理我。一家人都默默不语。我好像不论干什么都已经不能被她们所理解了。家庭原来是如此脆弱，这么一点儿小小的变故都经受不起。
我过去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那么我背地里做的那些事，一旦让她们知道，可以想象家庭会混乱到什么地步。
“星期天我们去爬万福山，去看红叶吧？”
我提议，情绪高得让人感到不自然。
我很少有这样的闲情逸致，现在也没有。我对红叶不感兴趣。我只是不知道该为自己的家庭做点儿什么。
…………
那个周末我们三人去了无州城东的万福山。黄栌叶初红，但山坡上多的仍是绿色。我们缓缓爬到了山顶。举目西望，无州城隐没在灰沉沉的大气里，显得非常庞大。无州市制药厂在城市的南部，根本看不着，小得没有一丝痕迹。
而我就一直生活在这个轮廓模糊的世界里。我怎么活着，干了点儿什么，不会给这个轮廓带来任何变化。人是沙子，是气体，城市和原野使我们成了无足轻重的点缀。
我的隐私和痛苦，对无数个别人来说算得了什么呢？大家都有自己操心的事情。归根到底人的兴趣不在别人。所以我用不着怕他们。
在万福山顶上那段时间我的心情很好。何文婷也很活跃，拉着我的手在下山的小道上嬉笑奔跑。妻子伛偻着身子，生怕滑倒，走一步歇一步，她简直有点像个老太婆了。
我心里对赵梦露生出了一点儿怜悯。我走回去搀扶她，她的笑容说明她很满足。她的笑容也老了，动作僵硬而笨拙。女人是有差别的，惹是生非的就是这个差别。我想起了另一个女人。
露水重重的草地里，我们紧靠着一棵小树。她认真地往腿上涂抹防蚊油。光滑的皮肤上是化学品浓烈的香味儿。
我的行为对不起妻子。没有别的。对不起就是对不起。我从来没有打算弃她而去。毕竟她给我生了孩子，我事业上的成功也有她的心血，我的奋斗是献给她和孩子的。抛弃这一切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离开万福山的时候，我们在外人眼里，一定是一个非常和谐幸福的家庭。我想在妻子还没发现蛛丝马迹的时候，就把蒙在幸福上的那片阴影抹去。我和林欢的关系应该果断结束了。
…………
但是几天之后，当又一次看到那把钥匙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的决心是多么的脆弱。陷阱不是那么容易爬出来的。虽然借口有很多，但是在说出来之前，我自己就先把它们抹煞了。
我软弱地看着那个美丽而放荡的躯壳。
“这是最后一次！”
我郑重地告诉自己。我希望用行动暗示给林欢，这无论如何也是最后一次。但我的行动却意外地温柔，像所有身不由己的情夫一样。
类似自杀一样的情绪，使我短暂地陶醉在这种幽会里。我不知道别的误入歧途的男人，会不会在疯狂的享乐中，产生那种彻底的绝望，那种自暴自弃的荒唐感觉。诱惑在这里成了难以战胜的东西。
“这是最后一次！”
带着同样的决心，在十一月下旬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去了第四次。楼房已经供了暖气，房子不大，格外暖和，家具齐全。林欢的老同学从一个小巧的镜框里看着我们。她的确像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连照片都照得愁眉苦脸。我总担心她会在某个时候，突然在外面敲起门来……
我在事后喝了一杯红茶，茶叶是自己带来的。喝完把茶叶倒进厕所冲掉，将别人的杯子仔细地洗干净。
“下一次什么时候？”
林欢仰躺在床上，迟迟不起来，也不穿衣服。走以前还要温存一下。我已经熟悉了她的身体，事情做得从容不迫。
林欢有一些要求很怪，是赵梦露从来没有那样要求过的。但我表现得尽量不吃惊的样子。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进行着幸福的冲刺。我只是一一响应林欢的要求，仿佛在设法让她安静下来。
即使我在最激动的时候，也不说“我爱你”。我觉得那样太肉麻，太虚情假意。实事求是地讲，我爱的只是林欢的身体，我们只有肉体的迷恋，而很少其他的交流。
我觉得冥冥中仿佛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在说：
“赶紧收手吧！你们应该结束了。你们已经濒临危险的绝境了……”
…………
是的，我已经发觉自己并不爱林欢，这不是爱情，这只是互相利用。现在我内心里只有一种玩弄她的感觉。这个女人虽然外表美丽，却有着一颗极其世俗的心。
上一次临走前，林欢光着身子从厕所里出来，突如其来地对我说道：
“云贵，有件事我一直很想告诉你。”
我正怀着罪恶感默默地穿衣服，抬头看着她。
“他……阳萎。”
什么？说这个干什么？过了一会儿，我才感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头，我惊呆了。我看出整个事情都显得滑稽起来了。
天啊，这不是林欢在玩弄我吗？她爱我只是因为我是一个合适的性的对象。一切都有了不同的意义，我的荒唐感达到了顶点。
然而同时，肉体的诱惑力也在那一刻，达到了更强烈的程度。不知不觉之间，我的自责感反而减轻了。林欢的身子是洁净的，这个身子变得单纯了，仿佛成了两个人共同的工具。我再也不用偶尔为它感到恶心了。
“问你呢，下一次什么时候？”
“这个……到时候再说吧！”
“云贵，我们别分开，我爱你……”
我觉得很可笑。我亲吻着林欢的眼睛、嘴巴，觉出了心情上的微妙变化。
林欢的美丽仍旧使我动心，但却已经失去了旺盛的魅力。她只是我的一个玩物。她根本不会真正爱我，我也是。有了这前前后后的情景，爱已经不可能存在，爱淹没在简单的欲望里了。
离开那座楼房的时候，我不禁叹了一口气，暗忖道：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也许不是……但是无论如何，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对付得了一切变局！”
我觉得我们这种婚外情的结束，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而在结束之前必须要绝对保守秘密，之后更要销声匿迹，把这段私情彻底埋葬。
我相信林欢也不是认真看待这件事情的人。她只是为了满足身体的欲望。这个嘛，换任何一个男人都行，既然她并不是出于对我的爱情。
我不爱她。她也不爱我。很好。一切都将皆大欢喜。
那天离开那个秘密的欢爱小窝的时候，我的心情比之前的几个月轻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