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揭去面具
我长时间注视着天花板,冥想着一些白天再也想不起来的事情。直到我的眼睛终于疲乏,自然而然地睡着了。中间曾醒过来一次,上了一次厕所,时间很短暂。
我一向不喜欢开窗睡觉,所以窗户关得很严,除了海浪拍岸的声音,别的什么也听不到。门帘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屋子里漆黑一团,只有四壁、床单、被罩是白色的。没有别人。床上躺着的只有我自己。
后半夜我睡得很好。早上醒来,我感到很困惑,林欢怎么这么矜持了?自从我们到了上岛,这么好的机会,她居然不来利用?这是为了吊足我的胃口吗?
这一天大家集体去游览道家圣地崂山。吃过早饭人们就聚在大门外的林荫道上,等候旅游车的到来。这种活动我照例是不参加的,我跟等车的人聊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有人告诉我,林欢半夜爬起来下海,独自一人游到了防鲨网。跟她一块儿去的那个女同事吓坏了,以为林欢有自杀的企图。正常人哪里有这么大的胆量!
“跟她一块儿去的是什么人?”
“几个女孩子。”
“夜里游泳……说不定很有意思。”
我支吾着走开了,我起初还以为是哪个陌生男人陪着她。她是胆大过人的女子,我早就知道了。但这种寻求刺激的办法。却令我感到有些费解。她脑子里尽是想些什么?
…………
在停车场没有看到林欢。我回去的时候,正好在她住的那座楼下迎面相遇。她从楼里急匆匆跑出来,我正从楼前的小广场穿过。我故作平静地说道:
“急什么?车还没来呢!”
“起晚了……”
“夜里去游泳了?水凉吗?”
“不凉。你知道了?别人怎么说的?”
“呵呵,说你想自杀呢!”
“该死!你没听那几个黄毛丫头是怎么叫我的,我故意泡在海里不出来,她们站在岸上叫得那个惨呀……真开心!”
“这种恶作剧有什么意义?”
“云贵,对不起……我害怕了……我想自我惩罚一下……”
我知道她害怕什么。如果她一点也不害怕舆论,那她才真正叫人害怕呢!我的表情很宽容,好像她的胆怯是早就预料到的。
“你照我说的做了吗?”
她小心问道。我故意做出迷惑不解的样子。我再一次感到这个女人是多么自负。她一点儿也不考虑我的自尊心,不考虑我比她更容易受到伤害。说一切都做了,做得比她要求的还要彻底周密,说得出口么?
“云贵,你知道我希望什么……你看到了,我是有胆量的……”
林欢跟我摆摆手,追车去了,白色紧身长裙,窈窕多姿,步伐充满了弹性。
…………
不久,大门那边传来一阵欢笑。大家和她相处得很不错,女人们尤其喜欢她。按说美女本是很容易引来嫉妒的,可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法,居然巧妙地征服了人心。
林欢很有表演天赋,很会装傻卖萌。我在这方面远远不如她。当然,除了程度不同,人在个性的伪装上其实是相同的。我们都不希望别人一览无余地看到真实的自己。如果大家都完全失去了伪装,这个世界非乱了套不可。彻底的真实的人性,是不可见人的,是可怕的恐怖世界。
林欢希望什么?希望我失眠,希望我发疯,希望我饥渴难耐!林欢那些话让我闷闷不乐。我是不是太顺从她了?她是否认为可以任意摆布我,而仍然可以达到她的目的?
我不再多想了,我怕自己产生错觉。我近来常常感到自己生活在错觉之中,越深入思索越难以解脱。倒不如接受简单的事实。
与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女人的暧昧关系,对我来说显得并不真实。本来是逢场作戏的事情,我却分明已经爱上她了。
当然世界并不会因此而毁灭。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它内在的理由。林欢想怎么做,就随她怎么做去好了。大家都是身不由己的。
医学杂志上的一篇文章,我已经译完了。我又挑了另一篇比较长的文章,难度比上一篇更大,但我译兴很浓。《医药前沿》杂志一向恭维我的译笔,编辑称赞我在国内医药学界是一流水平。翻译的稿酬也很丰厚,和发表自己的论文收入差不多,是一项很有益的副业。
这天我继续认真翻译文章。译得累了,晚上迟迟睡不着。瞪着天花板,在那上面看出一些东西,耳朵也格外警觉,听到许多细小的,也许并不存在的声音。接连两个晚上都这么过去了。起床时只略略有点儿忧郁,我觉得那不是失望,而是工作得过于疲劳了。
…………
这天晚上,我半夜被惊醒了。其实我是用不着吃惊的。因为窗户、帘子、插销我都是用过心的,我没有插门。关照它们几乎成了习惯。但我还是吃了一惊,我疑心是在梦里。
床前地毯上立着一具白色的玉体。她已经赤裸裸的,就像一颗荔枝剥去了外壳。
我想坐起来,立即有一只柔软的手按到了我嘴唇上,把我轻轻推回枕头。手仍在暗示,我向床里挪了挪,体侧顷刻之间感到了令人惬意的温软。
弹簧床令人揪心地吱吜了一下。不知是谁在颤抖。我喘不过气来,同时听到了异常急促的呼吸声……我的感觉渐渐恢复正常并很快走向了极端。起初略微有些慌乱,随后便自如了,我觉得自己像鹿一样敏捷。
弹簧床有些微的响动。我们同时找到了办法……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话。或许说过什么,但谁也没有听到,或在听到的同时立即忘却了。我想开灯,又怕自己面对的果真是个狰狞的魔鬼。我的行动凶狠得连自己也感到惊讶,但我没有设法阻止自己。
一个小时之后,屋子里只剩下了我自己。身躯灌满了疲惫的舒适感。后来我想到了我生平的第一次经历。对方是赵梦露,是有合法地位的属于我的女人。但那一次我失败了。
我结婚了很长时间之后,还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愧,我觉得自己很卑微。现在,当我拿两个女人的细节,进行下意识的对比的时候,我那种自卑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了。
那具肉体使我难以忘怀。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堕落。我怀着藐视的心情想到了这个曾经令我恐惧的字眼。
天亮的时候,我的心情悄悄起了变化。夜的消逝使许多东西清晰起来,露出了真实的面目。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开始让我担忧。
确实没有人发现她吗?纱门的弹簧是否发出了太大的响声?
…………
院子里散步的疗养的人员,不论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仿佛都在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我。我的隐私似乎在空气里可怕地蔓延。
我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早餐的时候,我甚至当着许多人的面,平静地问林欢:
“昨晚上又下海了吗?”
“没有,潮太大,在岸上转了半天也没下定决心……看来我的胆量也有限。”
林欢那自然而迷人的笑容,使我恢复了信心。
翻译论文的事失去了吸引力。我想放松一下了。次日我陪一些同事到自由市场,领头讨价还价,使大家买到一些便宜的海货。下午我去海边打羽毛球,在沙滩上跌来跌去,逗得几个年轻的姑娘们哈哈大笑。
“论文译完了,我快累死了,该好好歇歇了……”
我在言谈中巧妙地表白了自己。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主动权都在我自己手里。
我稳重而又平易近人,我是年富力强的学者型领导干部,我的事业前途无量……我知道这就是我留给大家的印象。我要把他们的这个印象一直巩固下去。
…………
林欢约我到附近的小山上走走,说是想看看那些接近一百年前德国人建造的别墅。我不相信她真的是对那些建筑物感兴趣。
沿着狭窄的公路向西走,林欢却没有提出上山。我们一直走到了旅游区的边缘。左边是海滩,搁着破旧的木头发黑的小船,右边是灌木丛生的山麓,绿得零零乱乱。
今天林欢的话很少,显得有些深沉。
我突然想起了她在夜里说过的一句话。我忽略了话的含义,我觉得那只不过是一个呻吟,现在细细回想则有了不同的意味。
“你真行……”
当时我们的事情尚未结束。这是我们的第三次。前两次因为身在无州城,担惊受怕的,过程都有些慌乱。这一次,我们终于忘记了身外的一切,全身心地投入了那个过程。
这仅仅是性的评价,还是道德的评价呢?是赞赏还是讥笑,或者只是对我所作所为的一种很中庸的解释?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行,行在什么地方;她认为我真行,又是为什么。我从她身体的反应上,看得出她领略了酣畅的满足,但她的内心隐秘仍旧让我看不透。肉体传达给人的东西太少了,因为它们毫无理智可言。理智在纯粹的快感冲击下,显得是那么脆弱无力。
…………
后来我们在沙滩上坐下来。几个当地的小男孩光着屁股,在不远的地方趟海,一艘摩托艇贴着海岸线飞速掠过,艇后鼓起了一团团的白浪。
林欢终于开口说道:
“云贵,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这个人干什么都不露声色……我拿不准你……”
看来林欢同样也看不透我。我看看她。她的嘴唇上有许多鲜艳的纹络。
“事情到了这一步,你对我们的关系抱什么看法,该认真谈谈了吧?”
“我能说什么呢?”
“怎么想就怎么说,我们之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
“……我自始至终都不很理解……”
“不理解什么?”
“你的动机……你真的只是因为爱我而靠近我吗?我这样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油腻男,到底什么地方吸引了你呢?”
“呵呵,云贵,你的话说明你对自己的魅力根本就没有自信。”
“是啊,我一直缺乏自信。我嫌弃自己长得很丑。”
“你不是女人,不懂女人的心理。女人是不大在乎外貌的。只要一个男人事业有成,得到了崇高的名誉地位,就很容易得到女人的青睐,长得差一点,没什么不可接受的。”
…………
林欢眯起了眼睛,长时间地看着大海。水面是灰绿色的,非常干净。
我感到她后面的问题将更加难以回答。真实令人不安,最好的避难所是虚伪。林欢问道:
“你希望得到什么呢?”
“有些东西……只有到了眼前,才能产生得到它的想法……”
“是别人送到眼前的么?”
林欢转过脸来,俏丽的目光咄咄逼人。
“……只是感觉。”
“得到以后又怎么想,还存在新的希望吗?”
“……得到以后,才明白有些东西是不该得到的……”
“说干脆点儿,你得到了什么?”
我脸红了,不禁有点儿慌乱。
“是人?感情?还是肉体?你认为你得到了什么?”
“林欢,这样交谈太累人了……”
“再累一会儿吧!当初,是不是因为我吸引了你?”
“……是你设法使你吸引了我……不对,也许我表达得不很确切……”
“是我主动勾引了你!你是想这样说吧!没错,这是事实。因为我爱你……算了,饶了你吧,你这人城府太深了,你不仅是一个馋猫,而且还胆小如鼠。其实,我有什么可怕的,值得你这样防范呢?……”
“林欢……唉,你有些不高兴了?”
我觉得自己似乎要垮掉了。林欢的脸上并没有不愉快的神色,但她的口气是沉重的。那淡淡的笑容又使我联想到了嘲弄。“你真行!”——我可以想见她在黑暗中,低声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态了。
玩水的孩子们已经走了,海滩显得有点荒凉寂寞了。林欢站起来嗅了嗅海风,把一只手伸给我。
“云贵,我不会责怪你,哪怕你仅仅只是贪恋我的肉体……”
“奥,不,你知道的,我是喜欢你的。”
“别说这些了……放心,我不会威胁你的家庭。”
“林欢……”
“别管那个该死的纱门了,我的冒险已经超过了极限……不过,你真的很棒!”
这句赞赏倒容易明白。
“林欢……别把人弄得太尴尬。”
“没什么可掩饰的。事情能做就能说出来,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心头感到一阵尴尬。她说得不对。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能做不能说的。一旦说出来,就等于用刀子割自己,割得血肉全无,只剩下一具可怖的骨架了。
我心里想说:你美极了,你表现得很放荡,让我恨不得吞掉你!我恨不得与你合为一体,永不分离!
说不定,她很喜欢听这种话……没错,她想听的就是这个!
但是我一言不发。我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林欢终于眼睛看向远处,咯咯地笑起来:
“高云贵,你可要当心啊!我可是有奢望的人,并不是只想玩玩儿的……”
我用力攥住了林欢的手掌。纤弱的小手缩成了一团,在我拳心里挛动。她撒娇地喊道:
“干嘛?疼死我啦!”
林欢露出了整齐细密的牙齿,像汉白玉一样洁白的牙齿,在太阳下灿灿生光,惹人爱怜。
奢望是什么意思?林欢说,她不想威胁我的家庭。难道她还能想找出别的办法,为她和我的关系,垒筑持久稳定的归宿么?
奢望的说法,更像是一种露骨的暗示。林欢大概想让我知道,她是某些方面很有需求的女人。
我当然明白。其实我也用不着暗示。毕竟已经在一起三次了。我知道林欢是一个有些亢奋的女人。她比我的妻子赵梦露,在那方面的欲望强烈得多得多。
…………
离开上岛前,与那天夜里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两次。我最难忘的是野外的那一次。
那天去疗养的人员们相约半夜爬起来,结伴去附近的山上看日出。
路灯隔得很远,光芒黯淡,三三两两的人影在公路上迤逦而行。四周是浓重的海雾,微风在路旁的庄稼地里,扫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和林欢故意落在了后面。前后都没有人了,只有远处传来分辨不清的说话声。
后来,我们走下了公路。我跟在林欢的后面,穿过了一片玉米地,跨过一条干涸的水渠,在一块低洼的草丛里停了下来。草地旁边有几棵小树,黑黝黝的,仿佛是几个人站在那里。
露水很重,哪儿都湿漉漉的。林欢抓住了一棵小树……叶子上的水珠,簌簌地抖在了我们的头上……
可惜,草丛里到处是嗡嗡的蚊子。很影响情绪。
林欢还是刚来上岛那天的打扮。她的短裤下白皙修长的大腿,使我产生了强烈的冲动。单纯的原始的欲望,使一切变得无比简单,也使所有别别扭扭的行为,变成不可缺少的项目了。
……简直就像野兽一样。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闪了一下,随即凝固了,再也冲刷不掉。这难道是文明人的行为吗?我一再问自己,有一种自我毁灭的感觉……两个人站在野地里。林欢居然平静地一丝不苟地往腿上涂抹防蚊油!我彻底堕落了……
…………
后来我们回到无州,跟林欢分手的时候,那野外的昏沉沉的一幕,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当林欢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之后,我忽然意识到,那是一只母兽戴上了人的假面。我也一样。我也是戴着面具的一头野兽。我突然发觉过去那个我,那个自以为很优秀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