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默契之乐

  第二天上午,吃完早饭之后,我正在洗刷间洗一盆脏衣服,李雨馨又跑来了,她的表情仍然很兴奋,显然昨晚她向我表白成功的幸福感,还没有消退呢!
  李雨馨就站在公共盥洗室的门口。盥洗室的南边就是厕所,幸亏假期里住宿在这里的男生都很懒,现在没有几个在盥洗室的男生,否则看到这样一个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的姑娘,出现在这里,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李雨馨微笑着,一双大眼睛就像迷人璀璨的星星。她身上的这种柔美的特质,似乎在一夜之间被我激发,彻底显露出来了。
  我向她点点头,没有说话。李雨馨看看盥洗室里没有其他男生,竟然走了过来,轻轻地抱住了我的腰。
  李雨馨的脸上红润润的,嘴唇也闪着湿润的光,显然浓妆艳抹了一番。她低声说道:
  “东凌,我来帮你洗吧!”
  李雨馨简直就像一个贤妻良母,温柔得让我无法拒绝。我只好由着她。我坐在了洗槽的一端,掏出一根烟点上了。透过缥缈的烟雾,我仔细地打量着她。
  李雨馨依然有些令我感到陌生,但是我必须要承认,她的确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好姑娘。我在恍惚之间,不知拿她怎么办。难道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暧昧下去吗?
  李雨馨一边很熟练地给我洗着衣服,一边跟我滔滔不绝地讲着她班里同学的一些趣事。
  很显然,这个姑娘的思想已经很成熟了,她头脑里有着根深蒂固的人生观,那些自然而然、合情合理的念头,以及有条不紊、成熟优雅的人生规划,让我叹为观止。
  我知道,李雨馨的气质和教养,是由她的家庭氛围和生活阅历决定的。在现实生活中,我的一些浪漫的意识,根本不可能改变她的任何想法。
  实际上,我近来的思想也很混乱,并不能保持某种必要的一致性持久性。我一边抽着烟,一边听李雨馨说说笑笑,随口敷衍几句话。后来我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了兰波的一句诗歌:
  “慵懒的青春,受一切奴役。”
  我们一块儿在餐厅吃了午饭。昨晚李雨馨请的客,今天中午我回请。但是昨晚李雨馨花了很多钱,而这顿午饭,却只花了我二十块钱。因为李雨馨拦着我,只让我打了两份大锅菜。她这样体谅我的经济处境,让我非常感动。
  午饭后,李雨馨要我陪她去一趟文化市场,这个市场位于无州市中心的红石公园北侧。那里有很多卖磁带、CD带、旧书画、奇石的商店。她说:
  “那里的东西又便宜又好,前不久,吕琳就在那里买过一套纪念柴可夫斯基的CD。”
  吕琳是李雨馨的闺蜜,也就是大鹏的那个梦中情人。虽然大鹏认识吕琳,要比我认识李雨馨要早得多,结果还不如我跟李雨馨的关系发展得快。现在他俩还只是保持着温吞水似的热度呢,这让大鹏大跌眼镜,感慨道:
  “韦东凌,我还真是小看你了,没想到你小子撩妹的能力,厚积薄发,不可小觑啊!”
  我当时呵呵一笑,不置可否。一个胜利的人,在一个失败的人面前,总是容易保持大度的。
  现在,既然李雨馨非常想去文化市场,我就陪她去吧,说不定在那里还能淘到什么奇葩的磁带了呢!这个市场全名叫作无州奇石文化市场,当然并不仅仅是卖奇石的,各种古玩书籍字画磁带,应有尽有。
  我和李雨馨都是音乐发烧友,对西方古典交响乐的喜爱,是我们的共同爱好,也是我们谈话交流中,引发共鸣最多的地方。
  实事求是地讲,我的音乐观念,受到郭璐瑶的影响非常大。我认为,郭璐瑶是一个音乐奇才,可惜无人认可她的艺术水平。唉,一年来,我经常回想起郭璐瑶,我有时候确实也有些懊悔,多么狠心地辜负了她对我的爱情啊!
  …………
  近来,我常常跟李雨馨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畅谈对音乐的感受,交谈颇得默契之乐。比如这天下午,在去文化市场的路上,我们探讨的一个主题是:古典音乐中交响乐和室内乐的区别。
  下面我就把我和李雨馨探讨的话题,总结如下:
  在西方古典音乐中,交响乐和室内乐,具有两种不同的气派与风格。前者容易吸引爱乐者们的关注,而后者因其“平心静气”、“朴实无华”、“温文尔雅”的气质,不一定会获得较多受众的喜爱,但实则是此中有真味,一旦进入,令人着迷。
  一个真诚喜欢音乐的人,入了门,登了交响乐之堂,是不是就“听止”了?否!还应该“入室”,到室内乐中去求一种有所不同的乐趣。
  “室”小于“堂”,但别有天地。听室内乐也许比听交响乐还多一些困难,这也是对爱好者的一种挑战。
  室内乐,交响乐,显然是两种气派两种味道。交响乐慷慨激昂,雄辩滔滔,你被洪流卷走,被说服、征服,你自觉渺小,失去了自我,“为乐所有”了。
  室乐不然,大都平心静气,朴实无华,甚至令人觉其平淡得乏味,难得有哪一部四重奏叫人一见倾心的。它既无管弦音乐的色彩、声势,又不及独奏乐曲的漂亮。有趣的是连提琴的声音也不一样了。在协奏曲中,独奏提琴的音响是紧张的,而室内乐中的弦乐是那么温文尔雅,从容而言之。
  但是,此中却有真味!即纯乐之真味。室内乐一般是不适合文学化、视觉化的,所以标题乐难有用武之地了。同时室内乐又是一种知己之间倾心促膝交谈论难之乐。朋友之乐!我们旁听者虽不可谬托知己,却可洗耳倾听,会心而相视一笑。
  室内乐原先就是在为数不多的人面前演奏的。地方不必大也不能大,不然冲淡了亲切感。倾谈者有时竟是纯粹自得其乐,忘了或不乐有第三者在场。
  这种使人着迷的魅力之大,有古今两例可说。
  一是与巴赫同时代的所谓开明君主腓德烈大王。巴赫一七四七年用他出的主题,御前即席演成一曲,后来题为《音乐的奉献》。从门采尔的素描上看,大王是个严峻的马上君主,但他虽尚武,却又喜文爱乐,不但能吹长笛,且能作曲。还在即位之前他便不顾父王盛怒,时常偷偷地同侍从搞长笛二重奏了。
  再一例是爱因斯坦。这个相对论抽象思维者极愿同人搞四重奏,无奈他虽七岁便弄小提琴,而基本功不行,因此唯恐别人嫌他。一个在合奏中常常乱了拍子错了音,害得大家又得从头来起的人,肯定像一个常踩舞伴的脚的人那样不受欢迎!
  从爱因斯坦的传记中的叙述,可以想见这位囚首垢面的大科学家那副羞涩、尴尬的可怜神气,叫人不胜其同情!他同提出量子论的普朗克是一对乐友,而且都嗜好巴赫。有一夜,一个拉小提琴,一个弹一架“音律纯正的”小钢琴,乐而忘倦,直到天快亮!
  就连一天到晚疲于搞音乐的职业乐人,有空弄室乐也不仅是休息而更是享受。小提琴家西盖地便是如此。美籍匈牙利小提琴家西盖地(JosephSzigeti),在演奏中善于将各种方法巧妙配合,强调各种层次的情感,被称为“小提琴中的思想家”。
  他的挚友休斯为其酷嗜室乐所动,也要参加,拉海顿四重奏(技术不难)中的第二小提琴(也不难),第一章硬着头皮对付过去,遇到快速难句由西盖地插上去代庖。
  慢乐章中“二提”主奏“如歌”的一段,他满以为不成问题,才拉四小节,西盖地受不了,一把推开他,自己拉下去(此见于《西盖地论小提琴》一书中休斯之序)。
  还可联想的是托尔斯泰。他既喜独弄,也爱联弹,平常是同家人(夫人、儿、女都好乐),有时是来庄园作客的乐人。恐怕正是室内乐这种乐与情的体验,促成了《克来采奏鸣曲》的创作,而并不仅仅是有某提琴家为模特儿。
  二人合奏比起一个奏一个听来是更迫近、更亲密的交流,此其所以害得里一对主人公惹出了乱子吧!不过,贝多芬这一部奏鸣曲中所抒之情,同新派旧派皆为之哗然的中的情与事了不相关。
  我觉得,想“入室”的,不妨从莫扎特、舒伯特和德沃夏克三家的作品入手。
  听莫扎特那一束小提琴与钢琴奏鸣曲,会觉得像几个天真烂漫的儿童在绿茵芳草地上浴着春日的阳光欢乐嬉戏。
  舒伯特《鳟鱼》五重奏,是结伴游春者一面漫步,一面联句唱和,共赋田园诗。奥地利籍作曲家舒伯特(FranzPeterSchubert),早期浪漫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也被认为是古典主义音乐的最后一位巨匠。
  德沃夏克室内乐中的精品如《屯卡》三重奏、《美利坚》(或名“黑人”)四重奏和《降E大调五重奏》,其特点则是用波希米亚或美国黑人、印第安人的口音在叙谈,又别是一种风味了。他那篇小不点儿的小提琴小奏鸣曲,极其平易近人,教你听到山村人民的炉边一夕话。
  音乐并非都以“如歌”为美。室内乐听起来更可以谓之“如话”。当然,知心人的会心之语对于陌生者是不好懂的。而且听这种交谈,你不能像听独奏曲那么只注意一个人发言。
  即使是小提琴奏鸣曲,那也是二重奏,钢琴与小提琴两者是不断地互为宾主的。听贝多芬的《春天》,单是那对答如流的效果就够漂亮的了。而听这种从对话中展开乐意,演绎出全篇文章,要比听独白更有味更有劲。
  室内乐中最完美的搭档,是弦乐四重奏。贝多芬一生的音乐思维不断在发展。有意思的是,人们发现,他往往以一组钢琴奏鸣曲开始其新阶段,而以四重奏总结之。
  贝多芬的《春天》小提琴奏鸣曲也如无邪的少男少女的对唱共舞。贝多芬最后的几部四重奏,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沉思录。
  到了晚年,听觉上与外界更加隔绝,也便更加内省,谱出他最艰深的五部四重奏。那绝非《第九》可以代替的(反过来也一样)。要强随这一组作品中他的思路,谈何容易!
  但纵然不能完全听懂,如果你已听了不少他前期和中期之作,听惯了英雄气概的雄辩之词,此时一听这些四重奏,你会惊诧于他又换了语言、声调,像中国书法家的“人书俱老”,那是一种极苍凉之致的境界!
  失聪之后转向室乐的例子还有斯梅塔那,他的《我的生涯》可说是室乐中少见的标题性作品。捷克作曲家、钢琴家和指挥家斯梅塔那(BedrichSmetana),是捷克民族歌剧的开路先锋,捷克民族乐派的创始人。他日夜为听觉紊乱所苦,便将这苦恼的感受也描在四重奏曲中了。
  老柴的四重奏,人们多半只取那篇《如歌的行板》。托老为之泫然下涕的这篇音乐,我们已耳熟得快要丧尽了新鲜感了。这是大可惋惜的!
  此曲有多种改编,近年又听到一种大提琴与乐队合奏的版本(据云还是作曲者自己动手改的,然又不见于他的作品目录中)。这一改,却改掉了原作特有的室乐味。
  因此,还是要听原作,让四件弦乐器(也是最近于肉声,最有“人味”的乐器)来共同吟唱这支农奴的小歌,这温顺、忍从而深怀怆痛的无告者的呻吟语。
  也莫要只盯住那“主旋律”,要分心倾耳于被编织进去的其他曲调和声音,比如后半部分那固执而无生气的拨奏声,一种厌世的听天由命的声音!要细味其合成的音响,须知,弦乐四重奏是“人们创造的最佳结合”!如此,声情并茂,你才能在心里遥伴着悲天悯人的托翁一同泣下数行。
  不像协奏曲之类体裁的容易浮夸矫饰哗众取宠,室乐尤其宜于说真情实话。但假如听者无共同语言,或作者以晦涩的手段孤芳自赏,室乐又比别的乐种更不好接近,“入室”便难。
  不好懂也有另一些情况。肖斯达科维奇作了大量室乐曲。一听很容易联想贝多芬。苏联作曲家肖斯达科维奇(DmitriShostakovich),作品达到了在特殊历史时期艺术创作的极致,被誉为“20世纪的贝多芬”。他当时感时伤事,多少话又未便明言,便借这“纯乐”来写“无题”。
  而像理斯特劳斯和马勒,他们擅长于调动膨胀了的大乐队发挥其雄辩术,在其曲目中便找不到室乐性的作品(如不算声乐作品的话)。
  歌剧大师们也难得到这堂奥里来冷却他们一味放大感情的头脑。罗西尼和威尔第的室乐作品于是也物稀为贵(从曲目上看都只有一首)。这又可知,虽然室乐文献中不乏言之无物之作,它却是自有其天地的。
  室内乐原先很少搬到大庭广众中去演奏,也少有固定的专业性的组合。十九世纪以来,独奏会由李斯特作俑而大盛,室乐的公开演奏也多了起来。但也就像舞台上剧中人的“高声耳语”,不免失却了原有的亲切自然与真诚感吧。
  演奏者也从原先的业余自娱转化为专业性。往昔的爱好者不难凑合起来拉拉海顿、莫扎特,还有那意大利风味的波克里尼(他那首听不厌的小步舞原来是弦乐五重奏)。后来的作品则除非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有合奏经验的,便只能像上文中的休斯与爱因斯坦一样望洋兴叹。
  贝多芬晚期之作,即以技巧而论,也不是演奏家好对付的。至于现代室乐之复杂,别扭,古怪,更不必说。听者的耳朵不经训练也会茫然不知所谓。
  这种亲切交谈的艺术,其实要演奏得好绝非轻而易举的。在四重奏这个“四架马车”中,第一小提琴起统率作用。大提琴更当好基础。“二提”和中提琴处在内声部,有似陪客,而其实对构成整体不可或缺。后三者在往昔的作品中很少露头角,自贝多芬以后四位友人平起平坐。
  试听《如歌的行板》中那中提琴的温柔敦厚的声音!或听那《黑人四重奏》第一章里小、中、大提琴的更番歌唱!还有那鲍罗廷四重奏中的《夜曲》,四件乐器如一班好友正作长夜之饮,曼声问答,乐味中人欲醉,有如旨酒!
  室乐演奏的独特乐趣与魅力,正在个中。说它是集体创作,当然可以;形容之为一个不求名利的编辑组之类也像。恩格斯自喻为“拉二提的”当然指这种重奏中的角色(乐队中的“二提”可就不止一人了)。
  一般独奏会中,风头出足的是那个帕格尼尼式的独奏家,钢琴伴奏者姓甚名谁,人都不注意。乐队演奏,一曲方终,接受山呼的是那个上百人听命于他的指挥。四重奏团完全是另一种风度。这同他们演奏的音乐也是风格一致的。
  最遗憾的是室乐文化在中国冷冷清清,作者、奏者、听者,恐怕都稀少。马思聪作过几部四重奏,有一部是从京音大鼓得了灵感,可惜都听不到演奏。四重奏组也曾有过几个,似乎去过外国参加过比赛。至于当代新人新作,听到的太少,听懂的更少,不能乱说。
  也曾向一些专业和业余的爱乐之士探问过,是不是可以结合起来,弄弄室乐演奏以自娱,都摇头不迭,说哪来的时间!
  我不禁太息如今的人,身处于名利场中,或为稻粱谋,或作繁华梦,再无闲暇与兴致,来享受这种与朋友交谈共话的艺术了!
  (作者注:本文中关于音乐的文字,摘录改编自辛丰年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