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离家出走
有一天午饭后，我正准备拿着一本书，到红石公园里去散散心，忽然听到了敲门声。根本用不着问，我就知道这一定是郭璐瑶。
我很不情愿地缓缓走过去开门。这几天我只要在卧室里，总是插住门的，我不想郭璐瑶突然冲进来，对我再有以前那种亲昵的举动。
郭璐瑶在门口站着，看出我想出去的样子，问道：
“东凌，这会儿你准备上哪儿去？”
郭璐瑶叉开双脚，稳稳地立在门口。我没有请她进来。她穿着薄荷绿的刚遮住膝盖的裙子，肥大的身躯把门口几乎堵上了，她的脚上穿了一双在鞋尖上缀着桔红流苏、系着小铜铃的凉鞋。
看得出，她精心地把头发梳理得服服贴贴。前几天她刚烫了发，卷发从前额翘起，形成一层层的波浪。头发上发出一种浓烈的香水味，以及一种胖女人特有的热烘烘的体味。
“出去随便走走。”
我淡淡地应付道。我上身穿了一件白衬衫，下身是一件薄薄的西裤。而不是那种夏天最随性的打扮：体恤衫、大裤衩。
“你又要去无州医学院图书馆吗？”
“不知道。还没想好呢！”
“哼，不用瞒我，我知道，你就是要去无州医学院，瞧你已经打扮好了。”
我打量着郭璐瑶鞋上的流苏。
“我，我只想问问你换洗衣服的事……你在学校里，准备怎样处理那些换洗的衣服？”
“我还没想过。”
我摇头说。郭璐瑶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那冷淡的脸上。她的手指不安地抚弄着绣花的褂子口袋。
“我给你买了一只盛放换洗衣服的箱子，你可以把需要换洗的衣服在周末带回家来。东凌，我想，你因为怕洗衣服浪费学习时间，一直不会洗衣服，你还是把脏衣服带回来，我给你洗比较好……”
我皱皱眉，生硬地说道：
“不用了。我自己洗就行。不就是洗衣服嘛，这也不是三篇文章考的难题。”
郭璐瑶很失望的样子，马上接着说道：
“嗯，也好吧！……不过你自己洗衣服可要小心，搞坏了衣服就麻烦了，洗衣服是有技巧的。不要在衣服上放过多的洗衣粉，那样容易掉颜色，也不要浸泡的时间太长了……”
“好吧，我会注意的。”
“你说，你今天要去无州医学院吗？”
我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她，说道：
“嗯，去也行，不去也行。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去城东一家新开张的大超市买点东西，我正好可以跟你顺路一起去。你还是骑上摩托车带着我吧！”
“可是我不想在那里呆很久。借几本书就回来。”
“我们用不着呆多久。我只想买点儿东西。”
我感到无法拒绝她了，只好一言不发，轻轻点了点头。
郭璐瑶终于露出了笑容，抿了抿嘴，说道：
“不过，去之前我还有点儿事要做。我得给姥爷挂个电话，向他问个好。我还得开个单子，开个购物单……有了单子我就可以一样一样地办，可以从容点儿，免得颠三倒四的。你能等我一会儿吗，东凌？就等一会儿，只要十分钟。”
“那好吧。”
“用不了十分钟，我保证！”
…………
郭璐瑶走后，我似乎闻到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气味。是酒味。难道她又偷偷地喝酒了？在家里，她是不敢当着父母的面喝酒的。也许这是我想象出来的？
我叹了口气，走到院子里。我把摩托车推出了院子，等着郭璐瑶出来。到无州医学院有二十五里路呢！又要跟郭璐瑶一起出去，我的心情很复杂。
一想到要跟郭璐瑶一起挤在一辆摩托车上，她又会紧紧地箍住我的腰，我就不禁有些肉麻和厌倦。又要体验她那一刻也不停止的骚扰，忍受她那盯在我脸上的、狂热而无可奈何的目光……
我在院子的葡萄架下的阴凉里，耐心等待着。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我翻着一个笔记本。上面的字迹显得稀奇古怪，仿佛是陌生人写的。难道是我错拿了别人的本子？不，这是我自己的笔记本。唉，可是为什么我连自己的字都不认识了呢？
我的注意力怎么也集中不起来。我似乎已经闻到了郭璐瑶的存在，仿佛她就在我身旁，坐在摩托车后面狭窄的座位上，趴在我的背上……
十分钟过去了。我站起来，把钥匙插进摩托车的点火开关。也许，只要我把发动机这么一发动，车子朝前开去，我就好歹可以躲过郭璐瑶一会儿……
又过了五分钟。我坐在摩托车上，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前面。我记不清到底等了多久。郭璐瑶终于急急忙忙地赶来了。她拎了一个大购物袋和一个小挎包，一个褂子搭在左臂上。
我看到郭璐瑶在院子门口掉了什么东西，她嘟囔着，弯下身子拾起了什么。我真不明白，她带这么些东西有什么用？她经常在购物袋里放一瓶冷霜，一把发刷，上面还有一小盒塑料发夹；而这个袋子本身就够重的了。…………
郭璐瑶终于坐上了车。我把摩托车骑出了长勺小区，走上嬴牟大街时，郭璐瑶在我耳边向我道歉，请我原谅她的动作迟缓。
她紧紧抱着我，让我感到无可奈何。忽然，我一阵头晕，我敢肯定闻到了白酒的气味。她开口说话了，就像在作一篇精心练习过的演说：
“东凌，那天的事，我还不曾谢过你，你帮了我的忙，现在应该让我谢谢你了。”
我双眼直视前方，不作回应。我不知道她又在打什么算盘。
“我犯了个错误。一个大错误。要是爸爸提早回家来的话，就干不成了……我准备干一件大事。我走到了生命的十字路口。以前我犯过许多错误，不过今后不能再犯了。
这件事我只跟姥爷谈过。我从来没有对爸爸妈妈说过。我对自己的生活，已经做了深思熟虑。我对过去的生活，掂量过，总之我下了决心了。希望你能答应帮助我。
别人是不会帮我的，也没有能力帮我。我要感谢你不久前给我保密，没有告诉他们我喝醉酒的事。唉，他们不爱我……”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继续保持沉默。郭璐瑶语气急促，呼吸断断续续，又说道：
“虽然我们一家人，生活在同一所大房子里，每一天妈妈和奶奶都为我们做三领饭。但是她们不理解我。不过我也不计较她们对我的态度，我还是爱她们，可是……我觉得父亲不爱我了，他眼睛里只有你！我打算对自己的生活作出决定，因为我知道，我的命运必须由自己做主……”
…………
郭璐瑶究竟在说些什么呢？我一时之间根本没有听明白……
我渴望着图书馆里的冷静气氛，那种阴沉、严肃的非人间的寂静。我渴望那离我远远的姑娘们，走路时袅袅娜娜娉娉婷婷的身子。
我希望自己静静地在那儿坐上几个小时。一个人。完全孤独一人。我——韦东凌，在那儿沉浸在书籍的海洋，没有任何生活琐事的干扰。
我只想在周末，我作为一个大学生，可以回到养父郭虎啸的家里，吃一顿晚饭，那是平平静静的傍晚，全家人都在家里。
郭璐瑶忽然狂热地喊道：
“东凌，这回我是铁了心了，我跟姥爷谈过，从前他很理解我的……我的难处，他竭力劝我。可是现在他使我失望了，他不理解我，他年纪大了，理解不了爱情这件事情。他老是问我，这样会闹出个什么结果，害不害臊？离家出走之后，我该怎么照料我自己……他不理解我……”
什么？离家出走？！我不禁目瞪口呆，根本不敢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东凌，我想征得你的同意，可是我不想连累你；我也不想连累我的姥爷。姥爷在银行里给我有一笔定期存款，一年给我交两千块钱，到现在都有四五万元了。昨天我坐出租车去了一趟银行，把所有的钱都提取出来了……”
我依然张口结舌。郭璐瑶举起小挎包说道：
“爸爸要是知道我搬出去住，肯定会对我大发脾气的。现在我自己有钱了，都在这儿。我再也不需要爸爸的钱了。够我们好几年花的了。我需要的全在这儿。我可是一切都准备好了！”
我头脑呆滞地又骑着摩托车走了几里路，才醒悟过来这是一件天大的事，连忙停下车，盯着郭璐瑶，开口质问道：
“离家出走？郭璐瑶！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演的哪一出戏啊？”
“我要离开爸妈的家。”
“什么？”
“我要离开爸爸妈妈，我要出走，独立生活。”
我的心为之一震，惊叹道：
“你要离开家？离开自己的爸爸妈妈？”
“是的，我要离开他们，过新的生活。跟你！”
“跟我？……可是——我们是姐弟，这怎么能行得通呢？我……”
“是的，没什么不可能！我们本就没有血缘，你只是我父母收养的孩子！你不是也常说一句话吗？这个世界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今天我们就走，我要住到无州医学院附近的一家旅馆里去。或者直接租一套房子。我一切都计划好了。”
郭璐瑶不顾我的摇头反对，说得越来越热切了：
“我可以订出计划，可以开出单子，缺什么买什么，很快就付诸实施。东凌，我没有喝醉，我清醒着呢！你走着瞧吧！”
郭璐瑶向前伸出双手，她的手指有些微微的哆嗦。
“你现在就想去旅馆？今天？去旅馆？”
“嗯哼！要是你不愿意带我去，我可以自己坐出租车去！我有钱，我会照料好自己的！”
“可是……爸爸会怎么样处理这个事？”
“他当然会大发雷霆的，这个我知道。可是我长大了，我是个二十二岁的大姑娘了，我是个成年人了！我有自己的权利！他发完邪火之后，迟早会默认和接受这个现实的！我现在终于明白，我必须离开这个家，再在那里住下去，我就要憋死了！这可是个生死存亡的大问题。
韦东凌（这是她第一次叫我韦东凌，而不是郭东凌），你放心，你不要用这种看见怪物的眼光看着我！我的头脑可清醒着呢！我曾经想方设法让我父母明白，我跟你之间的感情……
可是他们就是不理解。他们认为我们俩是姐弟关系，是不可能的！他们全不理解我，不懂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相信我为了爱情，可以抛弃一切……现在妈妈才可笑呢，开始忙着让人给我介绍对象了！
是的，我郭璐瑶，不是个唯唯诺诺的傻子，我有自己的主张，我不能一直听任父母摆布我的命运……”
她激动地嚎啕大哭了起来，喊道：
“是的，从今天开始，我要勇敢地追求爱情！我要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这一身肥肉，我一定会减掉的！我一定要为你而努力减肥！那些已经过去了的疯狂岁月……我想，我再也离不开你了！离开你我会发疯，我会死掉的！……”
我战战兢兢，嗓音颤抖着问道：
“可是，我是个要上大学的人，你以后自己在租的房子里，打算怎么生活？你自己孤零零地怎么过日子？”
郭璐瑶啜泣道：
“一个人就一个人，没什么！我就是要一个人过日子。多年来我领悟过来了，我为这个一直在盘算，现在可是到时候了。如果再不摆脱这个家，不离开那所房子，我就活不成了。我不像爸爸，我不是个怪人，我向来不是个怪人。开始时你也不怪……
你知道吗？我一眼就喜欢上你了，韦东凌，正因为你和我一样，我也是像你这样的一个人。我也希望自己，像你一样，得到别人的爱；过去，我希望只要得到爸爸妈妈的爱，别人的爱我可以不要，我希望自已只属于父母。
可是从我们的爱情一开始，我就变了。我不是个怪人，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你对我做了些什么。可是现在我必须要离开，因为……因为再过几天，你就要走了，离开这个家，到那时候，我，就活得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两眼望着前面的公路，远处那热浪仿佛在嘲弄人。我闻到的是这一阵阵热气？还是从郭璐瑶身上散发出来的刺鼻的香味呢？
“韦东凌，你是个善良的人，你会帮助我的，你会同意跟我结婚的，是吗？你会答应我吗？”
郭璐瑶碰了碰我的手臂，我浑身一哆嗦，不禁缩了一下胳膊。她哭得更凶了，一把抱住我，哀求道：
“你要是不答应，我一定会发疯的，我会死的！你要是不要我了，我也只好一死了之。你知道吗？我怀孕了……”
“什么？什么？怀孕？怎么可能？你不是一直很注意采取措施的吗？”
“可是上个月，我们有时候亲热得太匆忙，我有好几次忘了吃避孕药，所以……”
“我的天啊！我们怎么办？这要是让爸爸知道了，还不得打死我？……郭璐瑶，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啊？你明明知道我们是姐弟关系，这段暧昧感情应该适可而止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