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百感交集
那个女售货员的笑脸，颤动得就像是一块肉冻，她对我父亲腻声说道：
“您好，您是著名的医学专家郭虎啸医生吧？前几天，我在《无州日报》上刚看过对您的报道。”
我父亲高兴地向她点头致意。接着他小心翼翼地在一张有金黄色垫子和弯曲扶手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张椅子给我父亲坐，似乎嫌太小了一点。
父亲交叉起两腿，热情地搓着双手，仿佛光顾一下这个服装店，对他来说是一次激动人心的娱乐活动似的。
我觉得有一种衣服款式不错，就指了一指。那个女售货员于是拿出了三件衣服，款式一样，尺寸不同。我不禁叹口气，闭了一下眼睛。在另一个橱窗前，有两个女顾客正在好奇地看着我。
“要绿的那件吧！”
父亲指一指那件衣服，说道。女售货员把我领向试衣室，说道：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
“我来给你系衣服的搭扣吧……”
“不用。我自己会。”
售货员转身走开了。我想拉上试衣室的门帘，可是它不够宽。我不禁愣了一会。
在我畏畏缩缩的时候，我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数字的金字塔，其底边为十二米，高为二十米……我现在所能应付的，就是不去想那一大堆数字，避而不去计算，不去加减乘除……
女售货员回来了，她也想帮我拉上门帘，但是门帘还是留下了一道缝。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道：
“没人会到这后面来的。”
“可是要是有人经过，就会有人看见我的……”
“不会的，小姑娘，真的没人会到这后面来的……”
“好吧，你在门口站着，别让任何人过来。”
女售货员笑了笑，走开了。我再次使劲拉紧门帘子。可是，要是在一边遮严了，另一边就得露着大约两寸空间。
“哎呀，真糟糕，真糟糕……”
我低声说着。我不再去拉门帘了，决定试穿衣服。试衣室很小，就像一个笼子。我真弄不懂，人家怎么能在这儿穿衣服。三面都是镜子，可我尽量不去看它们。
我要想解开衣服扣子都很困难。我在自己的衣服上缝了个小搭扣，可现在要解开它实在麻烦。接下去是拉链。拉链坏了有什么要紧？我的肘部在墙上碰了一下，震得整只手臂发麻。
“老天啊，保佑我做这一切都顺利些吧！别让父亲对我生气就好。”
我咕哝说。我往下拉开了拉链，这件衣服紧紧包住我的臀部。奇怪的是这件衣服竟然会这般紧，在我做它的时候，还当作一个笑话呢，它果真就像一只口袋。
可是，是的，现在已经变得太紧了。我把它从臀部硬拉下来。我屏住气，希望它不要被撕破。接着它安全地经过我的臀部，落到了我的脚踝周围。
就这么一个脱衣服的动作，就累得我一身大汗。
现在我开始穿另一件衣服。在有人过来，碰巧看见我臃肿的裸体以前，我得赶紧穿上它。要是送货的店员到这儿来，该怎么办呢？要是我父亲自己过来，那又该怎么办呢？要是郭东凌呢？……
有时候，我的后脑勺感到刺痛，我确信一定有人在看着我，可是，我知道即使迅速转过头去看看，也是没什么用处的。我当然知道，这儿没有人能除去我内心隐秘的刺痛感觉。
我从挂钩上取下了衣服，沮丧地看到这件衣服，似乎也太小了。太小啊！我拿它贴在身上，低头朝它打量着。一件绿色的衣服，领口有个白色天鹅绒蝴蝶结，这是一件宴会礼服。穿上它，一定会使我显得更庞大，就像一头大母牛……
我觉得腋窝痒得厉害，仿佛有许多甲虫在同时叮咬我。
“璐瑶，璐瑶，怎么样了？”
我的父亲正用一种单调的声音在叫我。我赶忙大声应道：
“是的，爸爸，马上就好了！”
唉，还得穿上这件新衣服！我决定不从头上往下套，而是把两脚先跨进里面去。我使劲把它往上拉。一拉到臀部，它就太小了。但是我不得不穿上它，我不得不穿上……
我的父亲正在外面叫我：
“郭璐瑶，你倒是快一点啊！我得准备上班去了！”
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不耐烦了，还是仅仅在戏弄我。我的脸在绝望中拉长了，就像一个古代的钟。我只想闭上眼睛，变成瞎子和聋子，让我肥大僵硬的身体随便漂浮到什么地方去，只要不是无州就行。
我又想起了那些数字：一长串整整齐齐地相乘在一起的数字，没有躯体，没有物质，不需要任何血肉肌肤。到处都是数字……
可是，我一下子把自己摇醒过来了。现在我是在服装商店后面的试衣室里，我的父亲正在外面等着我，我得赶紧把这件衣服穿到身上……
我往前跨去，突然失去了平衡，几乎跌倒，衣服在不到膝盖的地方，箍住了我的两条大象腿……
我低头看看，很庆幸衣服还没有撕破！唉，慢慢来，慢慢来，我把衣服往上拉。我避而不去看镜子，里面的那个女孩肥胖得太难看了……好不容易拉过了肥大的臀部，我尽量慢慢来，慢慢来……
可是这绿色多么鲜艳啊！鲜艳得刺眼……而且它太紧了，真让人受不了……一大颗汗珠从我脸上流下来，滚落到衣服的前襟上。
“璐瑶，还没好吗？”
“是。爸爸。这就好了。”
女售货员又走到了门口，站在门帘的另一边，似乎有些胆怯地说道：
“要我帮忙穿衣服吗，小姑娘？我很乐意效劳……”
“不用！走开！”
为了拉上后背的拉链，这可真是费了我好大劲儿。我不得不把手从背后伸上去，我的手臂扭转，肩膀歪斜着……我忽然觉得衣服在手臂的下方撕破了……
我犹豫了一下。继而恢复了勇气，又努力了一次，这一次我才把拉链一直拉到了头。
奥，我终于把这件衣服穿上了！
现在，我好像深深陷入了一个陌生的躯体里，这个躯体穿着一件紧身的绿衣服，胸前带一个白色的蝴蝶结。
衣服的确太小了。我简直怀疑我还能呼吸吗？但是没时间考虑这个了。我没有时间更换了——我父亲的时间非常宝贵，而且明天上午，我们还得赶往齐州艺术学院。
我赶忙出去走到父亲跟前，父亲的外套紧紧地绷在他的肚子上，紧得似乎都受不住了，扣子很快就要崩掉。
“啊，不行！不行……赶紧再换一件。”
父亲摇着头，然后闭上了眼睛。
我如释重负，如蒙大赦，回到了试衣室里。我继续使劲，挣扎着脱下了这件衣服，然后试穿另一件衣服。大约过了五六分钟，我又成功地塞进了另一件衣服里。这是一件有着小小的少女领的咖啡色衣服，比那件绿色的大了两个号。这次感觉好多了。
我气喘吁吁地赶回来，征求父亲的意见，我像是受到了警察的搜捕，躲在一个躯体之中。这躯体早已经量过了，根据世界服装商大会的规定，需要的是二十三号的衣服。
似乎有无数的数字，在我眼前和眼睑后面旋转，可是我没有对它们屈服，暂时还没有……
这一次，我的父亲终于眉开眼笑了：
“啊，行了，这一件好多了。”
就这样，这件衣服被买下了。它花了父亲八百八十八元。不知为什么，在这个疯狂的年代，人们都是那么喜欢数字“八”，据说是因为它的谐音是“发”——意味着发财、发达、发迹……
买完衣服，父亲带我到附近的一家肯德基快餐店吃冰淇淋。因为距离很近，我们就步行过去。父亲抚摸着我的头发，一再夸我是一个好姑娘。
当我们走在街上的时候，我没去理睬那些朝我们打量的人们。平时我自己从不出去，因为独自一个人，我总是怕难为情。但是同无人不知的父亲在一起，我感到很自傲。
我暗地里思忖，我们父女俩一定非常引人注目，普通老百姓看到我们——著名的郭虎啸医生和他的女儿，在无州市普通的大街上行走，一定会觉得很了不起。
对我们来说，无州这座城市既不够大，也缺乏足够的想象力。我感到，仿佛我那隐藏得最深的自我，将要爆炸，爆裂四散，像一颗星星，像加速飞行的一朵蒲公英里的一粒小种子。但是我感到很幸福。
我们每人叫了一份冰淇淋。后来我又要了一份香蕉甜食，因为明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香蕉甜食送来了，价格是八十八元——真奇怪，到处都是“八”。
桌子上摆着一大盘奶油松饼、猕猴桃、紫红色樱桃、草莓冰淇淋、巧克力冰淇淋、薄荷冰淇淋，还有几大堆压碎的香蕉。父亲说道：
“得赶快吃，要不就会融化了。”
我的嘴馋得淌着口水。现在用不着去想那些数字了，那些毫无形体的单纯的数字，不用去加那一列列高达五十位的天文数字，也不用去把这堆光彩夺目的数字减少到一位了……
除了这份趁它融化之前，必须赶快吃掉的香蕉甜食之外，我什么也用不着去想了。
我发现自己饿极了。虽然才刚吃完了午饭一个半小时。
在我吃着冰淇淋的时候，我的父亲轻柔地说道：
“璐瑶，要是将来我出了什么事，你得记住我试图给予你的力量。要永远像这样记住我。你心中只要有我，那么你就会始终坚强。从某种程度上说，即使我死了以后，我也会存在于你的心里，在你心里到处陪伴着你。璐瑶，你懂吗？”
我凝视着父亲，目光一片迷惘。父亲为什么说要离开我呢？
“你懂吗，郭璐瑶？”
我点点头，沉吟道：
“是的，爸爸，我懂。”
我一边吃一边点着头。冰淇淋似乎使我更饿了。那是为什么呢？当然我懂得父亲正在和我讲什么。但我不理解那些话的深层含义。
此时此刻，我只知道我身上的那个胃囊，那富有弹性的、不可思议的空囊，似乎不管吃进多少东西去，它都永远填不满。仿佛它的容积大如宇宙。
“明天的面试一定会顺利的，我亲爱的宝贝女儿，别担心！郭璐瑶，你是我的好孩子！”
我嘴里的唾沫，胃里的胃液，正在像我的眼泪似地肆意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