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心神不宁
时间眨眼又过去了两年。1993年又到了。我已经十六岁了。我考上了高中，现在我是一个身高一米七的大小伙子了。
——为了方便叙述故事，自本章开始，下面连续三章内容，都是我的义姐郭璐瑶的自述：
我——郭璐瑶——的思想仿佛深深陷在一个漩涡之中。
有人正在和我谈话，但我却听不清楚。
“郭璐瑶，你在听吗？”
我迷迷糊糊地点了点，以作回答。
是的。我父亲正用他那严峻、响亮的声音和我讲话，这是在他不想狠狠责备我时，常用的一种说话声音。
我打起精神，尽量想把全部注意力集中起来。我必须使自己的脑子清醒过来，以便能严格服从我父亲的命令。
但是此时此刻，我的脑子里充满了数字，在刮着数字的暴风雪。它们越增越大，似乎形成了一座宝塔，一座大山；然后又突然变成了一个单一的数字，随后它又被分成许多另外的数字，一大堆出乎意外的数字……
我很想使自己的脑子清醒过来，为了能听清我父亲正在说些什么。但是过去了很长时间，我仍然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好不容易，我才听清了父亲在说什么：
“璐瑶，明天早晨你母亲会早点叫醒你，大约在五点半左右。好让你有时间痛痛快快地洗个澡，然后赶紧吃早餐，以便我们大家可以在六点半左右准备好出发。我们得有足够的时间赶到齐州，太晚了不好。你懂了吗？”
我真感到不好意思，父亲竟然在郭东凌的面前，讲洗澡这样的事情。我发现郭东凌正在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父亲的话让他发窘了吗？这样的话，也许会使他想到我，想到他的难看的胖姐姐，正在爬进盛满热水的浴缸，这是很自然的。
“明白了吗，郭璐瑶？”
“明白了，爸爸。”
现在是午餐时间。我的脑袋在我那矮胖的躯干顶上，温顺地点着，身子俯向前面，表情热切而恭顺，仿佛此时此刻，我就准备爬进那缸热水之中去。父亲继续问道：
“你打算穿什么衣服去，璐瑶？”
我茫然地摇摇头：
“哦，我不知道。”
“你为这次旅行给咱们的女儿买了些什么新衣服，云芳？”
我的母亲叹了一口气，说道：
“璐瑶不让买。她不肯去买衣服呢！”
父亲瞪着眼睛，质问道：
“璐瑶，这是为什么？你要在齐州给我出丑吗？你不想打扮得漂亮一点？你为什么总是要让你的爸爸失望呢？……”
父亲还说了不少关于我的话！我红着脸，低头看着自己眼前的盘子。我机械地伸出筷子，不停地夹菜，机械地送进嘴里。我在焦虑的时候，总是不知不觉就吃太多东西。
“哦，没有必要。我觉得我的衣服已经够多的了。”
我孩子气地小声嘀咕。我没有去看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辩解道：
“璐瑶不要我带她去买东西。这孩子过日子倒是很节俭朴素呢！”
“那就等会儿，我带她去买吧！”
我父亲说道。我一声不吭地吃着饭，心中感到很不安。我父亲要亲自带我去买东西！大名鼎鼎事务繁忙的郭虎啸医生，要陪女儿一起去买东西！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儿，以前他是舍不得花费一点时间在我身上的呢！
我知道郭东凌就坐在我旁边，这些话他一定全听到了，我不知道他因此对我有什么想法。郭东凌会对我有什么想法呢？他为我害臊吗？他会嫉妒我吗？
这些日子，只有我们俩的时候，在楼上的过道里遇见，在到自己的房间，或者到洗手间的路上偶然碰到时，我们就互相偷偷地匆匆看上一眼，郭东凌总是羞怯地微笑着，目光连忙避开我。我父亲的这个养子，我的这个从天而降的弟弟郭东凌，究竟对我有什么想法呢？……
父亲继续严肃地说道：
“看来，既然你管不了女儿，那就让我带她去买吧。这至少可以不让璐瑶在齐州，给人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
“可是我……”
父亲打断了我母亲的话，斩钉截铁地说道：
“请别惹我生气。这件事已经谈得够久的了。”
餐桌上放着丰盛的饭菜。餐桌周围，一家人静悄悄地吃饭。气氛很沉闷。我觉察到我母亲的忧伤，可是我没有看她。我没有去看母亲那张圆圆的、双颊下垂、变得绯红的脸。
唉，可惜我偏偏继承了母亲的这张难看的脸。不，我不愿朝她看。母亲的性格太懦弱了，总是受我父亲的欺压。
我也不愿去看坐在我旁边的郭东凌。在我看来，他和我有时候从卧室窗口，看到的那些男孩子也差不了多少。那些孩子远远地走在街上，经过我家的铁栅栏时，甚至都不朝这房子看上一眼。
我不喜欢郭东凌在楼梯上呼哧呼哧喘气的样子，我不喜欢他那苍白的、瘦削的脸，他那仿佛总是咀嚼着的嘴巴。我觉察到，在我受父亲责备的时候，他在暗暗地感到高兴。所以我讨厌他。
我讨厌郭东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不喜欢我的音乐。我看过他写的一篇作文，他这样评论我的音乐：
“我看不懂那过份雕琢的乐曲。在姐姐的练琴室里，一大张一大张的乐谱纸上面，布满了细小的、蜘蛛似的音符，那些潦草的笔迹、线条，就像电码似的符号，一种古怪的电码。我不明白姐姐在干什么，我觉得她所做的都是无用功。那是一些毫无意义的音乐，永远不会有人欣赏的……”
郭东凌默不作声地坐着，表情似乎有些窘迫。我忽然又想到，也许他是为我和我的母亲感到不安，他把我俩归在一起，为我俩在家里没有地位而感到难过……
我闭上了眼睛，希望父亲别再说什么了。一长串数字出现在我的脑子里，象蜜蜂似地在四周打转，甚至能听到嗡嗡的叫声。
我睁开眼睛，继续吃饭。郭东凌此时也重新吃了起来，他拿起一块馒头，擦干净了一只盘子里的菜汤，他可真是艰苦朴素啊！
自从郭东凌到我家来了之后，我家基本上就不再倾倒剩菜剩汤了，因为基本上都被他吃了！我发现，三年来，这个原来瘦骨嶙峋的小男孩，长成了一个身高体壮的青年，除了脸上仍然显得瘦削，他的身体还是很结实的。
可是当我的父亲继续说话的时候，郭东凌似乎又变得呆板了。父亲说道：
“过去一年来，郭璐瑶不是很听话呢！也许都怨我们对她太溺爱了，云芳。你看东凌，学习多么争气啊，轻轻松松就考上了高中。最关键的是，璐瑶还没有真正付出足够的努力，来使我们感到满意。”
“可是我不这么认为……”
“云芳，请你别找借口，说不了解自己家里的情况了，璐瑶正在变得又任性又糊涂。她假装生病，结果上一次齐州艺术学校的那次考试，不得不取消了，她弄得我好被动啊！唉，真可惜，当时我都找好关系了，让我的那个大学同学很难堪……”
我忍不住了，尖声反驳道：
“不过我当时确实生病了，爸爸，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哼！有病？你当然没有病。”
“可是……”
“在我们全家所有人当中，谁有病，谁没有病，我是一目了然的。你不要忘了我是全国闻名的医生！你根本就没有病！郭璐瑶，你是装的！”
我伤心地缓缓抬起头，仰视着坐在餐桌一端的父亲。是的，我当时确实假装生病了。我是真的欺骗了我的父母。因为我当时太紧张了，一听说考试我就紧张，一直都很紧张。我在心里暗暗地说：
让我留在家里吧！我不想去考试，不想去上什么学了。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快点死掉，不再承受人间的痛苦。偶尔我还会产生一个可怕的想法，恨不得我的这个可恶的父亲死掉。
但我随即就又怔住了，我替自己感到害臊，感到自己有罪。我的父亲虽然专横独裁，毕竟是为了我的成长，才这样说的，我怎么能够诅咒他呢？我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父亲当然并不知道我的这些想法，他没再理会我，又转过头继续训斥我的母亲，一边使劲摇动着右手的食指。
现在他们又开始议论我了。时不时会问我一个问题。我只是点头应付着。
唉，我满脑子在想，为什么我是个又胖又难看的姑娘呢？如果我漂亮一点多么好啊！这是一个无比注重颜值的世界，美女走到哪里也吃香。而我这样一个丑女，即使再有才华，也没有人重视我，喜欢我，关注我的存在。
他们在讨论我。我的头不停地点着。我的头在我那笨拙的身体顶端点着。我有一个平常大小的脑袋，上面盖着淡黄色的、乱蓬蓬的头发，那是我在一个月前烫的，依然很卷曲。父亲因为我染黄了头发，训斥了我好几次。
奇怪的是我的头大小是正常的，可是裹在上面的肉是不正常的，臃肿不堪，一切都膨胀得像气球。
在二楼我自己的房间里，我时常照镜子很久。我胖胖的面颊，在我笑的时候，舒展开了，在我的皮肤上就出现了明显的皱纹，这真是令我烦恼不已。
父亲忽然又在咆哮一个新的话题：
“还有，郭璐瑶，你为什么穿着这样一件衣服来吃饭？这算什么衣服！简直就是一只大口袋——而且还不大干净……”
“我穿着它练琴方便……”
“璐瑶，你不要反驳我。我现在是在讲你来吃饭。为什么穿着这样一件衣服来吃饭？这衣服是你自己做的吗？真是古怪！”
是的，这是我自己用几大块布做的衣服。这当然是一件可笑的衣服，确实就是一只不像样的口袋。试穿的时候，我就发现它太难看了，以致于都减轻了我的丑陋。
呵呵，真的，正因为如此，对我来说，这真是一件绝妙的衣服！我不顾母亲的怀疑，坚持要穿它。
我的母亲支支吾吾地说道：
“唉，璐瑶因为肥胖很苦恼……为了替她找件合适的衣服，我们也很苦恼……”
“那就我来带她去买衣服，吃完午饭就去。是的，我要让我的女儿尽量打扮得漂亮些。看来，云芳，你很失职啊，我是不得不亲自照管我们家庭生活方面的琐事了。”
是的，父亲。我和我母亲都恭顺地点点头。我们不得不屈服于他那无比坚强的意志了！
“我想，郭东凌也应该为这次旅行，准备好行装了吧？”
郭东凌在一边沉静地点点头。他准备和我们一起去。爸爸说，需要让郭东凌陪着我去参加我的一次“测验”，让他见见世面。几年来这还是第一次。
是的。我母亲娴静而热切地表示同意：
“我们都得尽量打扮得漂亮些，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只能同意你们的安排。但是在我的心底，只有默默的反抗。
是的，我要秘密地生活在我的心灵世界里，我的心灵远远地离开了你们，远离家里所有这些人。
我不需要去看他们，去仔细观察他们，也不需要暗地里去偷看我的义弟郭东凌。他们都在那儿，都牢记在那儿，在我心中，在那秘密的地方。
我的父亲在那儿，居留在这个处所，他脸部的表情很丰富，嘴里说个不停；我的母亲在那儿，她老是默默无声地，无能为力地微笑着；郭东凌在那儿，一张瘦削的脸，沉默窘迫的表情……
郭东凌，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他那对眼珠黑黝黝的，闪着亮光，老是在他的眼窝中拘谨地、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他额上长了些雀斑，还是一副孩子般天真烂漫的样子，但我知道，他的心思已经很成熟了，甚至比我成熟得多。
郭东凌学习一直很好，很顺利地考住了高中，比我这个当姐姐的可是有出息多了，他对生活也有独到的见识。我爸爸很喜欢他，把他奋斗半生的医学事业，完全寄托在了郭东凌的身上。
但是我发现郭东凌近期好像总是心神不宁。他脸上带着一副搜寻的神态，仿佛一只失群的野兽。他那张比原来胖了许多的脸，虽然还是一张孩子脸，但却有一对轮廓清楚的眼睛，很端正的鼻子和嘴巴，显得非常帅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