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春节盛宴
郭虎啸是个孝子，连他的七十岁的老母亲，也跟我们一块去看电影。五个人塞得汽车里满满的，因为除了我之外，另外四个人都是大胖子。
郭虎啸一下子就要买五张票，当然尽量挨着坐。一般情况下，只要能买到五个人挨着的座位，我们的次序从左到右是这样的：我、郭虎啸、郭璐瑶、张云芳、奶奶。
在黑暗的影院大厅里，我坐在人群中间，注视着我养父的一家人。郭虎啸泰然自若，看着前面的大银幕，从不左顾右盼。郭璐瑶坐在他的右侧，专心致志地看着电影。
然后就是张云芳了，她手里总是握着一块手帕，显得有些激动不安，我说不出她是害羞，还是焦虑。
奶奶则像个木偶人一样，一动不动地仰在靠背上看电影，有好多次，她如果对电影不感兴趣，干脆很快就睡着了，甚至轻微地打起了呼噜。
电影院内灰白色的墙壁，脏得像是好久没人进来了。随着电影开始，那巨大的喧响，似乎使墙壁在往后退却。然后一切都振作起来了，变得有声有色了。
电影巨大的魅力，在空中迷漫着，几乎充溢了整个大厅。我渐渐不再注意椅子上褪了色的紫色垫子，以及暗红色的木头靠背了。
…………
当我们看完电影，走出影剧院，郭虎啸站在那高大的台阶上，带着那种肥胖身躯所具有的不可思议的风度，以一种仿佛圣人的伟大的神态，向我们微笑着，带领我们走向停车场，这种魅力简直让我无比地崇拜……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浮想联翩，我的心在想象中到处驰骋，我由于刚看的电影而激动万分。仿佛那些电影就是为了教育我，那些电影角色要专门对我一个人讲话似的……
我把那些电影的一言一语都铭记在心中，把那些具有教育意义的话珍藏在脑子里，甚至路上的喧嚣扰乱声，也不能把它们驱赶出去。
一般坐车的次序，都是我和郭璐瑶和奶奶三人坐在汽车的后座，郭虎啸医生和他的妻子坐在前面。郭璐瑶由于被电影故事所感动，经常泪光闪闪，似乎被电影冲击得心烦意乱。
郭虎啸医生一边开车，一边闲聊着一些极平常的事情。可是此时电影人物的话，还常常在我脑子里回响。我透过车窗，打量着无州市的街道风景，看到了周末有魔力的空气，如何使街景有了变化，变得更美了。
有时候，我从眼角瞟到了街上的孩子们，一些不知姓名的流浪儿童，这些瘦骨嶙峋的男孩，身穿破破烂烂的衣服，在秋风瑟瑟之中，无所事事地双手插在口袋里，盯着郭虎啸医生的黑色轿车，向长勺小区疾驰而去……
…………
一个学期很快就过去了。放寒假了。1991年到了。我十四岁了。
我在郭虎啸家过的第一个春节，忙乱而又兴奋。我跟着养母张云芳，帮忙布置过节的摆设。
一棵高大的常青树几乎占满了半个门厅，树上悬挂着闪闪发光的装饰品。餐厅里摆放着一推堆包装鲜艳的礼物，一篮篮食物和鲜花，一个个散发出茫茫雪原气息的常青植物的花环。
到处都在闪烁着幸福温暖的微光，使得我两眼流下了激动的泪水。我似乎和这闪光一起在漂浮，我的脚踩在地板上，好像也有了弹性。
以前，我从来不知道春节可以是这样过的。屋子里充满各种食物的香味。大年三十是那么快乐，年夜饭我们吃了好几个小时。一边看着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一边吃饭，一家子人说说笑笑，热闹非凡。
餐厅里的桌子原来是一张长方桌，现在放上了一张大圆桌面，以便郭虎啸的一些亲属，可以和我们全家坐在一起宴饮。
我坐在郭璐瑶和外公之间。大伙的谈兴都很浓，每个人都兴奋、轻快，就像一些重物在不平静的水中浮动，根本不怕沉没。有什么力量能使郭虎啸医生家的人沉沦呢？
第二天，郭虎啸家的许多朋友都来拜年了。我总是待在郭虎啸太太的身旁，我害怕这么多陌生人，可是她却老把我推到前面去，把我介绍给他们。
春节期间，从初一到初六，几乎每一天郭虎啸一家都有亲戚朋友过来喝酒。我虽然没有喝酒，可是似乎被酒熏得头晕目眩，也像喝醉了。以前，我从来不知道春节竟然是这样的，真是花天酒地啊！
大年初一晚上，在觥筹交错的酒桌上，我看到有一个言行举止都很稳重的人站起来，举杯喊道：
“我提议，为了郭虎啸大哥的事业，为了我们所有在座的人的健康，为了无州市新一年的经济大发展，大家共同干了这杯酒！”
郭虎啸太太悄悄地告诉我，此人是无州区的政协秘书长，是郭虎啸医生的一位老朋友。大家干杯之后，郭虎啸激动地摇动着右手食指，说道：
“朋友们，无州这个城市将会发展得越来越快。随着城区面积的扩大，你们所拥有的房产的价值将会大大提高。大家只要有钱，尽量投资房地产吧！请相信我！
虽然我很讨厌那些预言家，因为他们往往都是些蹩脚的夸夸其谈的家伙。但是我要预言，三十年后，也就是2020年，我们的城市将会赫赫有名，甚至成为整个河东省的省会副中心！
我们无州市人民医院将会闻名世界，成为一个遥控诊断和遥控治疗各种疾病的中心。到那时候我们将用计算机诊断疾病，甚至远在东北三省的一个病人，我也可以通过电脑获悉他的症状，之后几秒钟内，就能诊断出他的疾患所在，并提出治疗方法。
怎么样？这个前景，你们好像不信？就连我亲爱的老婆云芳好像也在怀疑！但是你们一定会看到这个场景。是的，你们将会看到，谁是对的，谁真的懂得预言未来！你们也许认为我说的是奇谈怪论，但是你们还不理解我的眼光，看得有多么长远！
是的，今天我多喝了几杯酒，我也许有点儿头昏脑涨，说话不那么沉稳了，但是你们怎么知道我，具有先见之明的郭虎啸医生，不是站在这个已知世界的最中心？啊？你们对自己所立足的大地，就那么没有信心么？……”
虽然郭虎啸医生说自己头脑昏沉，但是他说起话来仍像往常一样急速明快，清晰异常。
然而，在他的声音中，在他的脸上，有着某种狂傲非凡的东西，它把我给弄糊涂了，使得我莫名其妙、张口结舌。仿佛在郭虎啸医生所处的世界正中心，有一道强光照射出来，照得我难以忍受似的。
…………
那天，我吃得太多了，肚子撑得像个圆球。张云芳给我买的新衣服，在我的腰部绷得太紧了，使我感到很不自在。
离开饭桌的时候，我突然绊了一下，要不是张云芳笑着一把将我抓住，我一定跌倒在地了。她对我开玩笑道：
“怎么了，东凌？好孩子，难道你也喝醉了？”
她自己的脸也容光焕发，两眼神采奕奕。为了过这个春节，张云芳把自己的头发烫成了卷发，一排排一层层的头发，看上去像是假的，我觉得还远不及平时好看。
这天晚上，张云芳穿了一件有貂皮领的、绯红的华丽外衣，戴着一只很大的镶嵌着钻石的手镯。这是郭虎啸医生送给她的贵重的过年礼物。
此时此刻，我却忽然觉得张云芳变得漂亮起来了，非常漂亮！我禁不住要惊叫起来了，原来她那么美呀！
而郭虎啸医生，总是居于一群热情的、欢笑的人们的中心。他是一个如此出色的丈夫，一个如此出色的父亲，一个如此出色的一家之主……
这天晚上，直到很晚，客人们才慢慢地、恋恋不舍地散去，接近午夜，所有人都走了，终于只留下了郭虎啸一家人。但是我们仍然在兴奋之中，仍在说说笑笑，很久都没有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