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因果报应
等待我的，是刘叔叔那张严峻得吓人的冷脸。我没有说自己这一趟溜出去，都干了什么。他也并没有过多地训斥我，在重申了那几句福利院的管理条文之后，宣布立刻禁闭我一天，不得自由行动。
但是就在那天晚上，郭虎啸医生和他的妻子前来看望我。由于他们的来访，我才免于继续受罚。这可真是好运气呢，人不该死有救星啊！
当刘叔叔把我带往办公室时，我的心情急躁而忐忑不安。因为被处罚，没有吃晚饭，我已经头晕目眩了。
郭虎啸医生和我很亲切地握了手，仿佛我是个大人，而且我们早已是老相识似的。他把我介绍给他的妻子，说道：
“云芳，这就是那个小男孩，你看看，是不是很精爽？”
我一看那个女人，大吃一惊，她果然就是今天下午我看到的那个胖女人！后来我知道她姓张，全名是张云芳。
张云芳不像她丈夫那么硕大，而是矮矮胖胖，仿佛她的肉体的重量，是一种她所不习惯的负担。她的脸色红润，很不自然，双颊绯红，两眼晶莹。她的神情显得没有多少生气。
在张云芳这张胖脸的下面，在丰满的下巴底下，是那么柔软、呆滞、成熟的身体，她的躯体好像是一堆肥肉堆积起来的，没有美丽女性那种柔美的线条。
当郭虎啸医生给我们介绍时，张云芳对我微笑着，样子很和蔼，甚至羞怯得连手也没有伸出。
“啊，今晚很暖和。”
郭虎啸医生没话找话说。张云芳马上点点头，朝我微笑着。我也学她的样儿，点了点头。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我不知道郭虎啸医生是否能觉察出我的紧张不安。郭虎啸笑道：
“好吧，今天的事情，对我们双方来说，都非常重要。都坐下来吧，我们一起好好谈谈。”
我们坐了下来。郭虎啸医生好像比我记忆之中的形象，还要高大魁梧。他穿了一件优质的、高级料子的灰色西装，脖颈下面露出银灰色的背心，深红色的领带。
郭虎啸坐在了沙发上，小心地交叉起双腿，把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然后又把它稍为抽回一点，把脚踝搁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
他的一只大头黑皮鞋的鞋底向外，恰好对着我。这是一只没有多少纹路，已经磨得很平滑的灰色鞋底。我可以看到他那黑色短袜上方露出的米白色的皮肤。
现在说起来很好笑，我感觉郭虎啸简直是时尚的先锋啊，他那一圈刚刚露出的袜子，就像三十年后，现在的那些小女孩子一样，为了耍酷，喜欢穿没有脚脖子的袜子，故意露出脚踝。不过小姑娘的脚踝是纤细白皙柔美的，郭虎啸的脚脖子又粗又黑，实在没有啥美感可言，呵呵！
…………
郭虎啸医生严肃地朝我打量着。他的脸皱了起来，一本正经。他慢慢地吸着气，没有张开嘴巴，但是鼓起了鼻翼。看他呼吸的样子，倒像是一种享受，他似乎正在品尝空气。
“是的，云芳，今天的事情，非常重要。”
郭虎啸医生重复说道。他仿佛是在对他的妻子讲话。但是他似乎又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他只是在注视着我。
“今天晚上，我们聚在这个房间里，这是命运注定的。这是命中注定要发生的大事。我们将要明确我们之间几方面关系的性质，我们将要努力尽可能地安排好未来。
我想，我们能实践意志上的自由，而在那些高谈阔论的，以及拚命为自身事业奋斗的下面，有一个命运的地层，它硬得像最坚硬的花岗岩……啊，东凌，你对成为我的养子有什么意见吗？”
我瞪着两眼，不知道说什么好，嗫嚅道：
“我……没意见……”
郭虎啸医生很有礼貌地等着我说完。但是当我没有继续讲下去时，他就郑重地，有点故作谦恭地说道：
“嗯，东凌，这个世界对你来说是个谜吧？”
“我……我想是这样的……”
“据我所知，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你是在一个贫穷的农村家庭里长大的。因为经历了一场惨痛的家庭剧变，才来到了福利院。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
“韦东凌，你懂得感恩吗？”
“感恩？我不知道……也许我会的……”
“你以前对什么人感过恩吗？”
我不能回答。郭虎啸医生朝我注视着。他慢慢地，不慌不忙地呼吸着。
“你是否为你还活着，还是个有生命的人，感谢过上天保佑？你为上天赐给你的灵魂，你的独一无二的心灵，感恩过吗？”
“是的……我想过这些，我感到很庆幸。我感谢上天保佑。”
“哦，很好。那么你相信有神论吗？”
“有神论？什么意思？我不懂……”
郭虎啸医生摇摇头，直截了当地说道：
“你相信世界上有神仙鬼怪吗？你相信因果报应吗？你相信一切罪孽深重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吗？”
“是的。我坚信这一点。以前我常听我妈妈念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很好！这是佛教的理论。看来你的确聪明，你的智商确实远远超过了你的同龄人。那么你打算怎样来安排你今后的生活呢？”
我的脑子在全速开动。我想起了一星期前郭虎啸告诉我的话，背书一样说道：
“我愿意尽我所能，尽量发挥出我所有的聪明才智。”
“哦，很好。非凡的回答。你的确不同寻常。我喜欢！”
郭虎啸医生显得有点儿惊奇。他微笑着，嘴巴两边突然出现了两个酒窝。他转向张云芳，说道：
“云芳，你看看厉害吧？这孩子才十三岁，就给出了这样的回答。很不简单，显然，这就是命中注定的人选。”
张云芳点点头，没有说话。郭虎啸医生继续说道：
“哦，老刘，也包括云芳，请你们先离开一会儿，我想和这位青年人更坦率地谈一谈。”
刘叔叔站了起来，走向门口，然后很庄重有礼貌地，为张云芳打开了门。张云芳跟了过去，在门边停了一下，又回头朝我笑了笑，尽管并没有真正地看着我。我觉得她好像还有点女孩子的羞涩气。
…………
郭虎啸医生转回头来，看着我。他抱着双臂，沉思着，缓慢、均匀地呼吸着。我发觉自己渐渐沉着起来，也像郭虎啸那样缓慢、均匀地呼吸着。
我笔直地坐着，两眼在眼窝中燃烧，目不转睛看着郭虎啸医生，期待着他说话。好像我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以那样的姿势，一直坐在那儿似的。
等了一两分钟以后，郭虎啸医生从桌子上的一个黑色皮包里，掏出了两件东西：一个装着一副眼镜的皮盒子和一张报纸。
郭虎啸戴上了眼镜，他的眼睛变得有点像女人的了，显得更加慈祥。他缓缓说道：
“东凌，有关你的事，我已经几乎都知道了。可是有关于我的事，你还一无所知。你刘叔叔也一定对你讲得不多。实际上他也不是很了解我。也许你很想知道吧。我不愿说那些涉及我的成就的具体细节，那会徒然使你费解。
简单来说吧，我既是一个科学家，同时我也相信有神论。一般人认为我是个著名医生，但我认为自己首先是一个科学家，然后才是一个医生，然后才是一个父亲，然后才是共和国民众的一员。
我既不效忠于任何政治势力，对任何政治我也都不感兴趣。关于民主自由专制的那些正面反面的理论，我认为都是些骗人的玩意儿，都根本和我无关，我不去费心思考虑那些虚假的东西。
当然，我是二十一世纪中国的公民。你刘叔叔也许已经告诉了你，我被人看成是一个可靠的医生。病人从全国各地到我这里来求诊，但是我的兴趣不在于要树立一个好名声，或者是赚钱，而仅仅是为了我的事业。
我是凭着本能工作的全国一流的医生。我独一无二的天赋，从来没有使我失望过。是的，只能说是天赋，因为我上学时读书并不用功，我不能说明我的才能从何而来。
也许我的才能就是上天赐予的，我既不去解释它，也不会利用它。很多人觉得我很高傲，可实际上我是一个谦卑的人。我只是想帮助人类摆脱病痛。
我相信上天既然赐给我这种医学的天赋，我就要为它尽责。我曾经希望上天也赐给我女儿天赋，赐给她特有的医学的天赋，以便将来继承我的事业。
但是我的这个女儿，她叫郭璐瑶，她身体上有一点很小的问题，倒也无所谓；关键是璐瑶的智商，非常令我失望。因此我热切希望拥有一个聪明的孩子，把我的一切智慧和天才都传授给他。现在我找到了你，我觉得你就是那个最好的人选。
你要相信，在你成为我的养子之后，我会无微不至地关心你，尤其是把我的学问传授给你。我要为你的人生尽责，我相信你身上有某种东西，某种命运，某种天数，值得我为你付出的一切……”
我把一只手伸到脸上，护住两眼，仿佛郭虎啸太耀眼了，让我没法直视了。我一直保持着沉默。墙上有一面镜子，我可以看到自己那苍白的脸色，突出的前额，那思考的神情，好像在细想着我自己的秘密。
郭虎啸继续滔滔不绝道：
“韦东凌，你必须得到拯救。你必须在衣、食、住、行各方面都受到照顾，你需要有人保护才行。你还太小，必须得到抚爱，才能心理健康。你的命运，我几乎是一清二楚、一目了然的。
我看出在你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才华，它要么得到培养，要么随着你死去。别吃惊，我已经在你身上看到了这一点：如果你没能得到别人的爱，也许你不久就会死去，顶多在一两年之内。”
我很震惊，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我试图露出一丝笑容。
可是，郭虎啸医生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反应。他伸手抹过前额，随后把稀疏的头发抹过脑袋。我这才发现，他的头发已经有不少灰白的了。
郭虎啸医生缓慢地说道：
“我是个科学家，是的，但是我相信直觉，我生来就有一种预言的天才，不管你把它叫作什么。人们试图对我的才华进行分析，对我进行评价，但是他们都感到困惑，最终不得不作罢。其实这对我自己来说，也是一个不可解释的谜……
我可以很直率地告诉你，我的私生活是不完美的。我的家庭也是不完美的。尤其是我的女儿郭璐瑶，她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就我所能预料的来看，她将会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她不可能像我这样，在医学上取得重大成就。这是很令我失望的。
至于我的妻子张云芳，你也已经看到了，她是一个宽宏大度的妇女，性格老实善良，算得上一位贤妻良母，尽管她早年也有点被她的父亲宠坏了。
但是我最大的遗憾，是云芳没能给我生一个我所预想的那种孩子。我的生活根本不像我二十年前所设想的那样成功。当然了，并非我的家庭生活不幸福，而是说还不怎么完美。
因为我想得到更多。我需要更多的东西来滋养我。直截了当地说吧：我需要一个儿子。一个聪明的儿子，将来可以继承我伟大的医学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