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被人收养
实际上，我在福利院里生活了还不到一个月。这期间，有个孩子和我成了好朋友。他长得不好看，鸡胸驼背，脸上坑坑洼洼，智力有一点迟钝。
但我感觉他很善良，所以喜欢和他说话。我一向最讨厌那种尖酸刻薄、自以为聪明的家伙。
我们两人在那伙孩子里算大的，经常一起在福利院各处干零活，或者清除院子里的枯草，或者帮忙从送货卡车上卸下食品。
我喜欢干这种体力活儿，这能使我身体疲劳，同时让我的脑子不得空闲。当我的脑子一有空时，它就会一直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烦心的事情。
有时候，我暗地里思忖着回陶镇的路线，沿着公路飞向了马陈村，飞向我家的那个小商店、那幢老房子、那块待售的招牌。我往往不知不觉地陷入梦境，直到被人在我脊背上拍了一下才惊醒过来。经常有人好奇地问我：
“韦东凌，你怎么老不讲话呀？你怎么老站着不动呀？”
每逢星期天，我们全都出去做义工。我喜欢那些户外活动。我不喜欢闲着，因为那会给予我太多的时间思考。我盼望着乘车旅行。我被无州城的景色迷住了。我以前一直生活在陶镇乡下，从来没有看见过城里这么多的高楼大厦。
但是，出去玩的机会并不多。除了周末，我不得不和其他孩子呆在一起。在福利院里，不劳动的时候，我一般都是默默坐着。
我并没有坐立不安。我有点厌烦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大人了，我不会再像别的孩子那样，为乱开玩笑和打打闹闹而费神了。我年岁太大了，对这套小孩子的把戏根本不感兴趣了。
我也不愿为别人的事费心。我老是考虑自己以后的生活出路。我感觉自己的思想，已经差不多像一个成年人了。
…………
有一天，早饭之后，刘叔叔把我带到了他的办公室。他注视着我，缓缓说道：
“东凌，无州市人民医院里的一位医生，郭虎啸大夫，想同你见个面，谈一谈。”
前几天，我已经接受过一位医生仔细而全面的检查。最后他对刘叔叔说：
“这个孩子无论身体还是心理，都非常健康，一点问题也没有。老住在你们这里，只怕有点耽搁他成长了。”
因此我马上想到，这个郭医生必定也是一个这样的人。
“郭虎啸大夫听同事说了你的情况，对你很感兴趣。他和他的太太，一直想收养一个孩子，一个健康聪明的男童。因为他们只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的身体有一点毛病；而他们夫妇又已经没有了生育能力……所以，郭虎啸大夫早就和我联系过。可是一直没有很合适的小孩子。现在，我们觉得你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不禁屈身向前，低下了头，仿佛有人在我的背上狠狠地打了一拳似的，我嗫嚅着：
“收养？就是给他当儿子吗？”
“没错，你真聪明！我已经安排好在星期天下午，你们先见个面。”
刘叔叔高兴地拍了拍手。他对我满意地、但似乎又有一丝胆怯地笑了笑，继续说道：
“郭虎啸医生是个大忙人，只有星期天才有空。你大概从来没有听说过郭虎啸医生这个人吧！可是他在我们无州城里，已经是非常有名的医学专家了。他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好人，家里有的是钱。
当然，就像你知道的那样，过去我们这儿，也经常有孩子被人收养，给人做养子。但是像你这么大年龄的孩子，已经十三四岁了，人家愿意收留做养子，可是非常罕见的情况。
郭虎啸医生通过电话亲自和我谈过好几次了。我给了他一张你的照片，他很喜欢你。他使我确信，你就是他所盼望的孩子，他会好好培养你长大成才的！……”
我在办公桌前的那个长沙发上，静静地坐下了，我抱紧了膀子，全身乏力，似乎都有些麻木了。
“韦东凌，你不要总是一声不吭。我知道，对你来说，这事情是有点突然。可是你是一个健康人，在福利院里一直呆下去，终究不是个长法。郭虎啸医生可是咱们无州的名人！你成了他的孩子，一定会前途无量的！你以为怎样，东凌？你愿意和他见一面吗？”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表示愿意。
…………
几天之后，我和郭虎啸医生，就在刘叔叔的办公室里会面了。刘叔叔紧张不安地给我们作了介绍。郭虎啸医生长得又高又胖，他盯视着我的眼睛，仿佛想看透我的心灵。
刚见面，他就紧紧地抱了抱我，然后说道：
“你好，韦东凌！我就是郭虎啸。”
他长着一张国字脸，眼睛不大而有神，鼻子有些塌，地包天嘴，下巴略微有一点向前噘，肤色是黄白净，脸上似乎发出一种柔和的光。
“好啊，我的孩子。现在我们得单独谈谈。坐下吧。请坐。老刘，我要和这个小伙子单独谈一谈，好吗？”
我惊慌地看着刘叔叔，心里希望他别离开。可是他立即点了点头，走了出去，甚至把门都轻轻带上了。
屋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郭虎啸医生拍拍我的肩膀，对我微笑着，坐到刘叔叔刚才坐的那把扶手椅里。等了几秒钟之后，他以一种十分和蔼的声音，说道：
“孩子，你今年是十四岁了吗？”
“不是。我今年刚刚十三岁。”
“奥，那好。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四月二十四日。”
“人家告诉我，今年春节后，你一直没有上学。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父母和姐姐突然去世，这半年我太痛苦了，以至于我病了一段时间。不过我打算秋天开了学之后，就回去上学的。”
郭虎啸微微地点着头，仿佛鼓励我说下去。我企图微笑一下，但是很可能，笑得比哭还难看。
“别拘束，东凌，笑吧！大声地笑，这是一种锻炼身心健康的好方式。”
我点点头，咬咬嘴唇，意识到自己在沙发上，坐得笔直。
“哦，原来是这样，因为你病了一段时间。那么你对在学校里学习感兴趣吗？你喜欢那些书本知识吗？”
“是的。我喜欢。”
这其实是谎话。我一直并不喜欢上学。可是，不知为什么，在这里我张嘴就说出了不符合事实的心理。不过我又想，这在将来也许会成为真话。
“孩子，你喜爱什么专业的知识？文科，还是理科？”
“我不知道……”
郭虎啸医生撇撇嘴，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不知道？怎么可能？你真的不知道吗？”
“嗯……那就是喜欢科学吧！”
郭虎啸医生微笑道：
“那么，究竟是哪一门科学呢？”
我没了主意。我目不转晴地看着地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主要对活的东西感兴趣呢，还是对死的东西感兴趣？”
“当然是活着的东西啊！”
“啊，那么就是生物学了！这说明你对生物学感兴趣。”
我不能使自己说出“是”这个字，只好含糊地点了点头，同时暗暗地观察着郭虎啸。刘叔叔的这张办公桌，似乎只是一张大木板，郭虎啸坐在我的对面，他的全身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位郭虎啸医生是一个身高体胖的人，身材高大，肚子也大，啤酒肚顶得他的西装的前襟，往外凸了出来，衣服绷得紧紧的，简直像是一个怀孕四五个月的妇女。
郭虎啸的大腿也粗得惊人。膝盖把裤管撑得那么紧，看上去仿佛都要撕裂了。我没法儿不盯着这人的一双大脚踝看，它们有常人的膝盖那么大，把他的黑短袜撑得鼓了起来。
不过，郭虎啸的脚板相当短。他的手又胖又圆，手指头肚子圆鼓鼓的，显得手指也都很短。郭虎啸医生忽然说道：
“那么我问你，韦东凌，你想要上大学吗？”
我拾起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的脸，有些吃惊地说道：
“大学？我？……”
“将来在中学毕业后，你想参加工作，还是考大学呢？”
“这个嘛，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犹豫不决？你真的啥也不懂吗？”
“关于大学，我什么也不知道啊！……迄今为止，我认识的人里，还没有一个上过大学的……”
“可是，你有继续学习的愿望吗？”
“是的，我想我是有这样的愿望的。”
“韦东凌，你愿意尽你所能，尽量发挥出你所有的聪明才智吗？”
我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是的，我想我是这样的人。”
一片沉默。郭虎啸医生的声音很轻柔，使我昏昏欲睡。他的那张高深莫测的脸，看上去似乎有些苍白、恍惚、冷淡。
郭虎啸脸上似乎浮起了一种特殊的兴奋之情，这和他穿的那件昂贵的时髦衣服，可能有一点关系。他的身躯紧紧裹在这些衣服里，我忽然觉得有些刺眼。
郭虎啸似乎很满意我最后的回答，对我连连点头。我打起精神，对这一点作了补充，继续说道：
“郭叔叔，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的。”
“很好！这样才是有前途的好孩子！”
郭虎啸医生朝我微笑着，仿佛从老远的地方注视着我似的。我当时愚蠢地想：他也许需要一架显微镜，来彻底地检查我。
由于那令人尴尬的刻意的微笑，我的脸有些扭歪了。这个微笑是我一直从门外，带到这次会面中来的。
实际上我并不想笑，可是不能不笑，没有东西能代替这种微笑。后来我明白，这其实是一种对前途命运的茫然，是一种典型的傻笑。
我觉得，好像郭虎啸医生正盯着看我那空空的颅腔，查看着每一个器官，估量着每一样东西。郭虎啸医生时而点点头，仿佛我们的谈话，仍然在沉默中继续似的。
我当时精瘦精瘦的，以一种很不自然的笔直姿势坐着。我觉出自己自从冬天以来，体重已经减轻了大约十几斤。
郭虎啸医生忽然问道：
“你相信吗，韦东凌？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命运，就犹如每个国家和民族有不同的命运一样。一个人应当认识自己，拯救自己，使自己成为应该成为的人，这一点你可相信吗？”
我不解地睁大眼睛瞪着他。郭虎啸继续说着，更加轻声柔气，仿佛一个小伙子在对他所挚爱的美丽的小姑娘说话：
“韦东凌，你也许太年轻了，还不懂得人和人之间的交流，不懂得这中间的关系。这种关系太微妙了，真是无法言表，难以分析啊！
是的，你的确还很幼稚。这些事我必须给你作些解释。人和人之间存在着某些感情上的牵引力，一种几乎是实实在在的引力，也是一种拉力。它无法预言，或无法证实，然而，它们确实存在着，就像我们的物质世界真实存在着一样。
虽然我是一个医生，是一个科学工作者，我完全献身于这个物质世界，这个可测的世界，然而我却也同样相信这个博大的精神世界……我相信，精神是强有力的，甚至胜过了肉体……我相信，在沉默之中能够互相谈心的，就是我们的精神。”
我慢慢地点着头，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其实这些话，我当时一点儿也没有理解。
“好吧，韦东凌，今天下午我们就谈到这里吧，我很高兴见到你。再见了。”
郭虎啸医生用一本正经的声音说道。他站起身来和我握手。他把我的一只瘦削不堪的手，握在了他那两只肥厚的大手之中，握得很紧。他的手心里汗津津的，让我的心里也暖和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