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不欢而散

  这时候,我觉得父亲就在屋外站着似的,仿佛他的脸真的就在窗口,在仔细地打量着我们。于是我就大着胆子,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现在爸爸打算怎么办呢?我们要搬家吗?”
  “你自己问爸爸去。”
  韦洁迅速地答道。但是母亲没有回答。她正在擦桌子。我慎重地问道:
  “妈,我们需要搬家避债吗?”
  韦洁感到奇怪,问道:
  “搬家避债?怎么会呢?小不点儿,你听谁说的?”
  母亲忽然说道:
  “别说啦,这不干你们的事。”
  “如果搬家,我们会搬到哪儿去?”
  我继续问道。母亲的脸像个月亮,长得又胖又圆,上面布满了雀斑。她目瞪口呆地凝视着我。
  在这个家里,我常常知道一些秘密。母亲和父亲之间发生的事,虽然是无声的,但我能把它们用语言表达出来。
  “他打算问问一些人,也许到处问问……”
  母亲含糊其词地回答我。
  “到处问什么?”
  “看看能不能那个经销卖掉。”
  “可是爸爸只说是关门,从来没讲过卖啊!”
  母亲朝我瞥了一眼。她的脸苍白、透明,布满细微闪光的血管,她径直凝视着我的脸,她那双眼睛介于黑色和黄色之间,微微有点儿斜。母亲有时候是很有风趣的,但是现在变得很严厉了:
  “东凌,要是你想知道得这么多,你自己去问你爸爸。”
  韦洁也生气地说道:
  “看你再胡说下去,妈妈都讨厌你了!你真机灵啊,讨厌的多嘴鬼!”
  母亲说道:
  “妮子,别这样说你弟弟。”
  韦洁有些不满,说得很快:
  “别对我‘妮子妮子’的,妈。你听我说,妈,以后你叫我“韦洁”,行吗?妮子,多么俗气啊!人家都叫我傻逼妮子呢!你没听过那个‘口镇二妮子’吗?真烦人!”
  话说,那时候我们无州,有个乡下小调流传很火,歌曲名字就叫《口镇二妮子》:
  有一个闺女长得怪俊吧,
  无州的无州的口镇的,
  她娘打小叫她二妮子,
  劈喇劈喇去赶集。
  “二妮子哎,
  喂完鸡再把猪喂喽,
  你十八九了,
  点活不干,
  光玩啊!”
  ——我们马陈村属于陶镇管区,陶镇管区又归属于口镇,所以这个火遍无州的“口镇二妮子”,在我们那里尤其火爆。这个小曲儿用无州土话唱出来,别有韵味,在无州可谓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说起无州土话来,我这里插一句话,实际上在我这本书里,很多土话都改成普通话了,这是为了更广大地区的读者理解方便。比如最简单的称呼问题,我们无州农村里,是把父亲叫作“爷”,把母亲叫作“娘”的。可是这很容易出现误会,因为我国有些地方是称祖父为“爷”的。这样,为了读者读起来方便理解,我在对话里就一律改成“爸爸妈妈”之类叫法了。
  当时我母亲哈哈大笑起来,我也合不拢嘴。韦洁继续发飙道:
  “我可不是个讨厌的小孩子了,像这个长不大的韦东凌一样。行了,你们别那么斜着眼看我。明天是陶镇集,我可不想吵一大架,像往常一样,疯疯癫癫地在外面东游西荡。
  其实在外面我也不怕。就算人看见又能怎么样啊!我为什么老是这么出去?在外面呆到这么晚,而起得又那么早,像个叫化子一样到处游荡?还不是这个怪异奇葩的家庭导致的?
  同学们都问我了,他们说,他们看到我在陶镇那么远的地方,自己转悠着玩儿,问我:你家的经销为什么突然涂上那么几个该死的字,什么东西都钉上了木板?同学们都向我打听这些事……”
  母亲听到这里,也不高兴了,沉声说道:
  “妮子,别对我这样说话!没大没小的!”
  韦洁忽然痛哭起来,喊道:
  “我真想死了算了!”
  这时候,我们家的大黄——一条狗,从另一个房间跑了进来,吠叫着冲向韦洁。我一下子站了起来,眼睁睁地盯着韦洁,感到惊愕。
  “你讨厌我!我真想死了算了!”
  韦洁哭叫着,跳起身来。
  “坐下,安静点!谁讨厌你啦?究竟谁讨厌你啦?”
  母亲用一种轻轻的、急切、沉闷的声音说道。她掸了掸睡衣的前襟。她的手迅速地拍着,像是掸掉落在身上的饭粒。她侧目斜视着韦洁,冷冷地转过头去,严厉地侧向一旁。我看到她皱紧了眼角。母亲说道:
  “别哭鼻子了!这样只会增加烦恼。”
  韦洁的脸上挂着眼泪,现在她没那么漂亮了。母亲责问道:
  “妮子,你还想多找点儿烦恼吗?”
  “不怨我!都是东凌惹起的。”
  “我只是问问,我们是不是要搬家。爸爸是不是要把商店卖掉。”
  我嗫嚅着。我感到动摇不定。刚才的紧张气氛发生在母亲和韦洁之间,似乎已把我排除在外了。可是,我提高声音,避开她们的目光,希望可以冒冒失失地闯到里面去,从中为自已捞一点好处。我满不在乎地说道:
  “是呀,这几天早上去上学,经过马家沟公路的孩子们,一定会看到我们经销门板上那几个字的。爸爸为什么随随便便涂上字呀?他们一定会为这个讥笑我们的。他们一定想知道我家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愤愤地说道:
  “谁再说,你就叫他们滚蛋!”
  “可是爸爸到底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等你爸爸回来,你去问他吧。这段时间他什么也不跟我说了。”
  母亲的这句话让我目瞪口呆。我凝视着母亲。她知道得并不比我多?怎么可能?我感到困惑,愤恨,似乎受了欺骗。
  我一直在吃的食物已经凉了,更加难以下咽了。似乎连我已经吃进去的饭,也在胃里变成又冷又硬的一小团了。去他妈的早餐,去他妈的八宝粥,去他妈的桌子,去他妈的狭窄小屋子,去他妈的一切……
  我觉得,我们一家人都是些疯子,都见鬼去吧!我不禁怒气冲冲地说道:
  “好吧,我去问。我就不信爸爸对谁也不说。他究竟能有什么秘密呢?”
  韦洁撇嘴嘲笑道:
  “爸爸不会和你说的。你就是个讨厌的小多嘴鬼!”
  “还是管好你自已的嘴吧!”
  母亲阻止了韦洁的挑衅。不知为什么,母亲的脸忽然像韦洁的脸那样红润了。似乎她正在村子里的文化小广场跳舞,越来越接近热烈的高潮,接近她不敢去触碰的光辉的顶点。
  说起来很好玩,现在满大街在跳的中国大妈广场舞,已经风靡了全世界,早已没人感到稀奇了。可是当年我母亲就是个跳舞爱好者,可以说是一个时代先锋,为二十年后的广场舞开了先河。
  我发现有好几次,母亲朝我正在凝视着的窗口瞥上一眼。她是盼望我父亲的脸在那儿出现吗?
  而当母亲回头看我们时,她注意看的是韦洁。老是韦洁。韦洁比我大三岁,有着一个丰满的成年女子的体形。她的嘴上似乎抹了口红,显得太鲜艳了,她那对乃子在衣服前面隆起得也过于显眼了。
  我觉得她俩——我的母亲和我的姐姐——的神情,仿佛把我给撇在一边了。我恨韦洁。我也恨我的母亲,当她像这样的时候,似乎和韦洁搞在一起,互相有着默契,让我感到难受,不快。她们俩自私自利,仿佛有自己的秘密,把我和她们隔绝了开来。
  “要是你打算出去找爸爸,你就去好啦!我希望爸爸会让你这张讨厌的嘴巴受点罪。”
  韦洁忽然奚落我说。这话气得我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母亲注视着我,叫道:
  “东凌,坐下。”
  我仍旧站着,两腿叉开。我盯着母亲,默不作声。
  “坐下,我叫你坐下!把你的早饭吃完。”
  “为什么?我已经吃完了,我不想吃了。”
  “别去打扰你爸爸,今儿早上别去。打消这个念头吧。也许他需要独自待着。”
  “不,我要去问问他。”
  “我说了,叫你别去打扰他。听话!”
  我气坏了,激动极了,就像有一团火在我的脑子里熊熊燃烧。我似乎看到了父亲的脸,就在这餐桌的旁边,在平常吃晚饭的时候,父亲那张黄褐色的脸,总是显得很刚毅。
  由于含着食物,父亲的双颊一鼓一鼓的,上下颚因用劲咀嚼食物而磨动着,他吃呀,吃呀,狼吞虎咽,吃得很快,吃得没个够。他的头发乱糟糟的,不大干净,上面还有干活时沾上的脏东西,他脖子上的筋腱都显露出来了。
  “啊!为什么?自己一家人,为什么还不能说一家话?还要藏着掖着的?”
  我不禁大声叫了起来。我的尖叫令母亲和韦洁都显得有点张皇失措。
  外面,空气冷得也许会冻坏人。屋子里,大家呼出的热气暖烘烘地混在一起。我站在那儿,盯着她们,打量着她们的脸。
  我的两眼喷射着怒火,仿佛要从眼窝中凸出来,由于自尊心受了伤害,我生气了,于是就更向她们逼近了一步。
  她俩都一声不响了,甚至连那条狗,也都默不作声了。我想闭上眼睛,转脸不睬她们。去他妈的,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
  可是喉咙口似乎有什么东西使我感到发痒,我开始啜泣了。我说不出话来。我爱她们,但我说不出话来。
  母亲那张疲倦不堪、担惊受怕的脸,我真不想看得如此清晰。我不想看到她的头从脖子上抬起的样子,像一只孤单的麻雀似的,战战兢兢,灵敏机警。
  她是那么胆怯,谨小慎微,仿佛害怕隔墙有耳,听到了我们的秘密。她抬着脖子,仿佛一直在谛听收音机里的杂音,谛听什么人在外面坚硬的大街上走路的声音。
  我不想看到韦洁的狡猾的脸,还有她那丝线一般的头发。我不想和韦洁交换目光,她总是比我知道得多,她那张惊慌失措、鲁莽冒失、经过化妆的脸能告诉我的,也许比我想知道的还要多。
  “好吧,从今天起,我去姥爷家住去!”
  我大声嚷道。我不知道怎么会说出这话来,我甚至想也没有这样想过。可是,我的母亲却对我的话信以为真,听信了我狂乱的叫嚷,在桌子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也暴躁地咋呼起来:
  “那你就滚吧!韦东凌,要是你那么想离家出走,那就快滚出去!见你的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