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入梦

  褚阅靠着笔挺粗壮的青竹,仰起脸直直望进他满是怒火的眼底,忽然发觉他的瞳色并不是自己本以为的黑褐,反倒是要浅上许多的栗色,此刻因着恼怒而染上了浅浅的赤红,更如晴空朗日般夺目。
  纵然韩振怒火中烧,可现下她心中却是出奇的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古怪,甚至平静得令她不得不移开视线
  是了,正是险些令褚阅自己都无法察觉的羞愧。
  这还是她头次见韩振如此脸色大变,明明心里头虚得很,可嘴上就是不肯轻易服这个软,板了好一会儿脸,才纡尊降贵,偷眼去瞧他。
  “恼羞成怒了?”
  尚未来得及收敛怒火的韩振,闻言又是一声冷笑:“圣人遇上你都能被气成疯子。”
  听他这么说,褚阅心里头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愧意顿时便消散无踪。她假笑着摊摊手,继续摆出往日里的无赖架势,摆明了想与他继续纠缠到底。
  “疯子还是傻子你心里清楚得很,再者说你在这褚家不必去曲意逢迎任何人,更不必为吃穿度用所忧愁,这也挺好的不是?”
  他们在这纠缠时,朝阳升得越发得高了,晨间的阳光穿过薄雾,渐渐打散了弥漫的水气。安远侯府终于开始有些喧闹起来,下夜护院的侍卫收队换岗,各苑也燃起了慵散的灶火,轻甲的铿鸣伴着炉烟遥遥传来,竹林外的路上也多起了深浅不一的脚步声。
  韩振望着林外的青石板小路,待那一队刚刚从车马苑走过来的侍卫在刺眼的日光中远去,才垂首看向身前的褚阅。
  “真以为安远侯府这株将朽之木还能为你们遮风避雨?”
  轻蔑的讽笑,漫不经心,却无疑狠狠切中了褚阅的心头要害。褚家从受爵以来虽算不上长久不衰,但数代以来,只有在祖父与父亲褚两代人手中败落得如此之快,如今莫说是门可罗雀,就连昔日曾与褚家结下秦晋之好、且数代结友的宁国公郑家都不肯再认这份早已淡薄的亲缘。现今这位宁国公虽是个是个爱憎分明、容不下一滴沙子的奇女子,可为人大气爽朗且重情重义,早先还肯瞧着先祖面子给褚三分礼让,可自从褚家的丑事愈演愈烈,她早便干脆利落地划清了界限。郑家亦是世代为将,虽子息单薄又比不得镇远侯沈家权重,可终究是元平帝加封过的老权贵,又与褚家沾亲带故,郑弦此举一出,朝中内外自然对安远侯府避之不及。
  而这句“将朽之木”便是宁国公郑弦为褚留下的最后一句肺腑忠告。
  明明这些令人难堪的往事都已尽数被她抛诸脑后,明明彼时褚家生事时他韩振也不过是个孩子,可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却是带着远胜于宁国公的讽刺。
  是在嘲笑她拼了性命也没能挽回这残枝么。
  褚阅深吸了一口气,只觉晨雾哽在喉间,令她再也无法像往常一般肆意宣泄怒火,更无法佯作好气量将之忍下。这团火气就这般不上不上地卡在胃里,她的脸色忽青忽白亦是十分难看,良久,日头升得愈发地高了,她才重新拾起往日的不训傲气,仰起脸咄咄直视他的眼底。
  “告诉我你对绥州的案子到底知道多少,或许我能真心答你昨晚的五问题。”
  “不需要,”韩振神色冷漠睨她一眼,旋即拂袖而去,“绥州的案子到底与我有何干系你早晚会知道,但不是现在。”
  乌青衣摆绽成一朵墨花,直刺得褚阅眼仁儿生疼。玄色乌檀兄妹依旧木着两张小脸,向她谦然一礼便紧追上主人的身影消失于竹林深处。
  她暗自气恼地叹了一声,越瞧身边的粗竹越是不顺眼,正想一脚踢过去泄泄邪火,不远处忽然又传来漱雨苑那两个小丫鬟唤主的声音,只得提起嘴角整好裙摆,继续卖力扮做那个融入晨雾便寻不见踪影的“褚”。
  樱草杏黄对她所谓的进林子歇息说辞毫不怀疑,甚至对顺路照看她的乌檀极尽感激。主仆三人逆着府中开始洒扫的下仆人群,一路直回了漱雨苑,又前去向方起的赵氏问了安,这才各去忙了。
  赵氏今日依旧与三夫人有约,也不知是出府游湖还是赏花,起身后收拾了一阵很快便匆匆走了。褚阅近来早习惯了早起与褚行一块儿用朝食再送他去晓文堂,赵氏走后漱雨苑中便很有些空寂,好不容易熬到巳时,樱草等人自去了小厨房帮忙,这小书房便只留了她一人。
  现下已入八月初秋,可昌都依旧燥如盛夏、蝉鸣不歇。许是正因这酷暑天气,偌大的安远侯府中静得连人声都少有,虽说平日里各苑间本就鲜少有所往来,就连褚娴也更愿去寻别家的姑娘同往游乐,但漱雨苑中一旦彻底静下了,便直惹得褚阅坐立不安心头发慌。
  上次在韩振拳头底下吃了大亏,这事她当然一直暗记在心,近来每逢周遭无人,便都要在悄悄伸展筋骨拳脚,即便不希求褚这具壳子能像自己的肉身一般,但关键时能保命才是要紧事。趁着那两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不在身边,褚阅在书房里头又是乱糟糟地拨琴又是拿棋子对着香炉投壶,胡乱折腾了好一阵子才泄尽了肚里的火气。
  奈何朝雾散了后今日的天气实在炎热,她烦了一阵便怏怏无神地开了书房门窗,坐在廊下的木栏上热得直叹气。
  其实她对韩振说一夜没睡倒也并非全然是假话,昨晚元平帝的确久违地入了她的梦,而与之相谈后她也的确没能再安睡下去。
  是了,她的确在元平帝赐予的幻梦中见到了褚家罹遭火难,安远侯府仅剩断壁残垣;她也的确梦到了褚阅被构陷下狱,直至利刃悬颈依旧用那双澄澈清透的黑瞳淡淡望着旁人;她梦到了翟王战死,新帝登基,韩振于褚家的废墟之上接过他父亲的战甲,狞笑着扬手将褚行的头颅斩下。
  元平帝给予她的幻梦并非全然不实,莫不如说这“幻梦”本是由上古神兽白泽于睡梦中所吐纳出的气息所凝成的一种宝物。这宝物虽没有白泽自身那般神奇,可还是多少承继了些预言的能力,时至今日白泽虽已尽灭,可元平帝与妻子二人流连十九天菏泽洲许久,费尽气力终究是采到了它的吐息。富品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