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偶戏
因绥平之事忽起,原本早该被释放的唐绣便又被另择他处羁押,褚言奉姜谚之命,特地将唐怀与她隔处看押。这唐绣虽并不知晓绥平出了事,更不知道族兄已被自己视若父亲的叔父给逼至昌都,但见大理司仍旧不放自己,倒也乖觉得很,老老实实地服从了大理司的安排。至于那唐怀与阮姓老者则是住到了西城驿站,大理司已寻了大夫为他们诊治。
唐怀伤势不重,可那老者却险些丢了条命,两只手的指骨尽断,又因治疗得太晚,从今以后担柴挑水都已是很有些困难,更遑论精细活计。
他们修养的这两日间,褚言曾到驿站去探望过急切的唐怀,从他口中多少知道了些唐谕的所作所为,也拿到了他与那安虞老者拼死带来的证物。
如唐怀所言,唐氏一族在绥州本也算小有名望的书香世家,代代均是子息丰厚,其中自然是出了不少像唐谕这等于一乡一县中备受尊崇之辈。唐怀与唐绣是唐谕两位族兄的遗腹子,自幼便被过继到了他的膝下,唐怀因生母亲族中的舅父尚在,虽一直不如唐绣与他亲近,可也极是尊敬这位叔父。唐谕于十年前到了这绥平知县的任上,自那时起原本寄住在舅父家中的唐怀便与唐绣一同被接到了绥平,而后他自太学结业,先后到往越州陵州等地县衙当差,鲜少归家,今年七月初他本应当从越州任上调往闰州,途经绥平之时实在思乡心切,又正巧时间充裕便回了趟家。
哪知这次归家后所旁观到的事,却令他惊惧不已、良心难安。
褚言无意多探听他们叔侄间的那些私事,只知道了唐谕手中的确欠下了不少人命官司后,便命随行的录事将唐怀话中与此案相关之处一一记下,接了那些文书物证紧接着又问了那安虞老者的情况。
那安虞老者出身于绥平接壤的安虞边陲小村,姓阮,本名不详,也不大会说中土话。他本是个手艺人,靠着与胞弟走街串巷、为乡绅财主演出安虞本土的木偶戏为生。这安虞偶戏所用的人偶与中土不同,是足有半人之高的精致人偶,面若人面,衣如人衣,其躯干是由安虞的阮木雕琢而成,极似人的肤色,且四肢关节皆可由提线操控,特别是穿上偶师精心而制的彩衣,便愈发栩栩如生。
安虞的偶戏须有两人同时于台后操控一偶共同唱作念白,二人要讲求合作无间、长期相守,平日里这两名偶师也还要为木偶绘制戏面、缝补彩衣,对其好生爱护,也正因此,安虞的偶戏师傅多为兄弟姊妹或是夫妻亲子。不过有趣的是,安虞偶戏并非是大幕拉开,一对偶师单单做一番独角戏罢了,而是至少要两三对偶师于台上操纵代表不同角色的木偶、共同唱出或快意恩仇或奇幻美妙的一出好戏,故而安虞的偶戏十分注重传承,偶师所操持的木偶在偶戏的故事中也有派别、宗族、血脉、亲缘等等区分,可谓是由“偶”自成了一方独特的小世界。
这位阮姓老者便是一位偶师,唐怀对他虽了解不多,但也还依稀记得年少时,每逢唐绣生辰或是其他佳节,唐谕便会请这位阮姓老者与其胞弟,并其他走窜至绥州境内的偶师,来家中演偶戏。这位偶师与其胞弟继承的木偶在安虞偶戏的故事中,本只是某一个世家中的旁系人物,可这阮氏兄弟却很有些本事,兄长神思灵动,擅长唱作念白,为这木偶人物谱写了不少脍炙人口的新故事,胞弟则是巧手慧眼,寻常的布料、木片到了他手中很快就能变作木偶身上的七彩华服、清泉宝剑。
唐怀说,自己三年前归家访亲时,忽有一日在绥平中遇见了这位阮姓老者,那时他正在苦苦找寻忽然不见了踪影的胞弟,唐怀那时只以为他们兄弟间闹了些口角,并未将此放在心上。可不曾想三年后再回家,却是在叔父府上那处隐秘他从不知道的地牢深处寻到了老者。
自然,还数具白骨。
他推测,是三年前阮弟与其他偶师入府来演偶戏时,不小心撞见了什么,便叔父灭了口。
至于撞见的到底是些什么,不必他说,褚言自然清楚得很。
她自驿馆回到大理司后,便直去了姜谚身前复命,简单明了地将所听到的事情悉数同她禀报了。果不出她所料,姜谚闻罢只是皱紧了眉头,可待看过她拿回的无证后便陡然变了变脸色,眉目间登时便拢上化不开的浓雾。
这一摞沾着新旧血迹的粗糙黄纸,是卖身契,是孩子的卖身契。
亦是三百多条人命。
唐怀早先便说过唐谕早年丧妻后便终生未娶支吾不言,又偶然说起唐谕府上的家丁仆从多喜欢用八到十二岁的孩童与少年,褚言那时便已隐约察觉有些不对,可待看了这卖身契、转念想得明白了之后,心头却不由得窜上滔天怒火。
哪家府上,七年之内可用得上百十来个小厮?
怕也只有那豢养**的**了。
可即便唐谕已然出逃,豢养私兵亦是属实,可仅平这些却远远不能为其断罪。
绥州食州等地皆是与安虞接壤的边陲之地,平素本就容易多受安虞战乱影响,故而南路诸州的乡绅富豪中十分流行豢养私兵的风气,这些事朝廷上对此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南路多暴乱,一地父母官或是豪绅若真能安护好百姓,也算是大功德,真要捉住了,也不过是罚银以充国库。至于这些卖身契,那就更不必说,白纸黑字银货两讫,肯卖儿子求生的,家中定是惨破不堪,你情我愿之事,即便这些孩童没了踪迹,也能被用“妄想出逃”等等借口给搪塞过去。富品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