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与振

  “你很聪明,也足够谨慎,”元平帝提剑站在摇曳的烛影中任由韩振狐疑地打量着自己,似乎并不觉得他有所冒犯,反倒十分欣赏他的胆量,“倘若韩巍山尚在,以你现在的年纪,怕是能取田安而代之,任平西军的主将了吧。”
  “韩巍山”三字方出口,韩振的瞳孔便猛然一缩,二人之间本就僵持不下的古怪气氛愈发剑拔弩张。
  “你见过先父。”
  元平帝并未直接回答他的疑问,反而转身先将手中雕着玄武纹路的黑鞘长剑交予褚阅。
  “这身并不像百岁老者的皮囊确实难以令你信服,即便阅儿多少同你提起过我的事,即便我与廖文那幅画中的样子并无二致,可你还是并不愿轻信。”
  “对外事外物常持戒备之心,这一点倒是很难得。”
  她淡淡说罢,忽然抬起左臂向身后虚招了招手,纱帘之后那被安安稳稳摆在小榻上装着画的木盒忽然发出咔哒一声脆响,紧接着那副被整整齐齐卷好的画卷便飞一般撞开纱帘,现于她的掌中。
  褚阅见状心中一惊,猛地想起那画上或许还留着自己抹上去的血痕,若是教韩振见到了只会事上加事,正暗暗发急,却见元平帝拿了画卷,刷地一声将其展开。
  可奇怪的是,那画上如今却是半点血迹也无,无论是画中美人的眉心还是或能沾染到鲜血的画轴上,皆是干干净净、毫无被外人碰触过的痕迹。
  “如何,”元平帝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食指微动便令这画卷轻轻漂浮于空中,在韩振眼前晃晃荡荡地浮动着,“与廖文所绘的那个‘田歌’像么。”
  她的声音中含着极浅的笑,像是在哄弄年幼稚子般带了点慈蔼的味道,瞧着面色铁青的韩振,笑着发问。
  画中女子虽是半侧了脸,仿佛正在看着彼时画外的褚耀夫妇,可鼻骨上那颗小痣却被廖相特意点了出来,犹如点睛之笔,外人见了这画中的女子立刻便能认出眼前之人正是活生生的元平帝、百年前的元平帝。
  韩振目力极佳,又距她如此之近怎可能分辨不出画中之人与这位自称是元平帝的女子正是同一人,只是今日真的见到其人,再与之前褚阅说的那些半真半假的话想在一起,实在太过于震惊,一时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元平帝见他眉心紧皱、神色肃然,还以为他想起了早逝的韩巍山,略想了想,开口道:“你无需担忧,你父亲早在多年前便已安然魂归地府,只是”
  “只是什么”
  “因过不得轮回往生、再世为人罢了。”
  “什么?”
  褚阅从未见过韩振如此大惊失色,又听得元平帝道出前平西将军韩巍山逝后并未转生一事,亦是惊诧万分。
  “先父乃是平西大将军,一生戎马,最后以身效国,怎可能犯下什么所谓的大错。”
  “那祸国之罪,你可清楚?”
  “真是可笑,”韩振下意识攒紧了拳,拧眉冷嗤道,“纵然先父已逝多年,可朝中内外于他之评多为‘良将’二字。即便先父或担不起此名,可戍边多年从未”
  元平帝闻言缓缓敛了嘴角的浅笑,待他急急说道“良将”二字时终于抬手并起两指,凌空一划、封上他的嘴唇。
  “孩子,你应该明白一件事情。“她似乎对韩振方才为韩巍山开脱的那些话很是失望,可还是平心静气道,”上者眼中的‘祸国’与我等凡人眼中的‘祸国’并不相同。奸臣庸者以奸计蒙骗国君、进美女声色以淫之不过是其中一二,于此之外尚还有一种另论。”
  “那便是因自大自傲而妄图拂逆天意,最终使得安定凡世因此生变的愚蠢之徒。”
  “说得简单些,便是于命数之外横插一脚的人,而你父亲韩巍山,便正是其中之一。这种人即便今生不是恶徒奸臣,可天性不定,转生一世两世之后也定会成为祸患,依照地府的规矩,他们的魂魄将永世不会再入人道。”
  “在你眼中韩巍山是你所敬仰的父亲,可在他人眼中他韩巍山或许只是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你以为你父亲并没有做过什么过分之举,殊不知正是这些非过分之举害了旁人,我本以为这点浅显的道理你应该懂得,但没想到你似乎对韩巍山一事格外上心,甚至于可以抛却‘道理’二字。”
  元平帝正说着,抬首见韩振的眼底已是溢满了沉沉杀气,只得无奈轻叹一声,扬手将封在他唇上的术式解开。
  “罢了,你不过还是个孩子,日后便会明白了。门外还有人在等我,今夜便先至此吧。”
  语毕,她转身从褚阅手中拿过那柄黑鞘长剑,以剑柄推开韩振的肩膀,迈步向书房外走去。可在推门离去之前,她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身看了看僵在原地的韩振和小心翼翼捧着画卷的褚阅,沉思了片刻忽然扬声道:
  “近几日褚家或生大变故,虽说是被无端牵连,可你们还是多加小心为好,切不能因褚家现在有命中之人庇佑而轻敌。”
  “等等,”韩振在她再度转身欲走前沉声将她唤住,“你说的命中之人与庇护又是何意?”
  “何意?自然是褚言啊。”
  “阿言?”
  “成事由命,其人却是由道择定,你身后的阅儿便是最好的佐证。”
  “我无法信你。”
  “但你却能相信阅儿。”
  元平帝左腕上那只赤角小蛇似乎已等得不耐烦,从袖中钻身子来眯缝着一双蛇瞳向韩振不怀好意地吐了吐信子,而后便张开小牙尖尖的嘴焦急地扯着她的袖管,像是要拉着她走出门外一般,任凭元平帝怎么哄就是不愿松口。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书房外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轻笑,空旷邈远,明明这笑声极是柔媚,可却令元平帝微微变了脸色,眸中似有无奈之余却又含了丝隐隐的宠溺。
  她没有再理会身后的韩振与褚阅,提着长剑推开书房的门迈步离去,待乌檀得了韩振之命跟上去看时,她却早已于夜色中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