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昌都 三

  重檐彩峻,凤笛玉树,宝马雕车香满路。金翠照罗绮,歌酒长夜春不尽,万海欢声。
  一梦花朝,遥问蓬瀛,醉夜莹莹星如雨。凭阑瑞烟深处,白月清风,岁岁熙,更吹落桂子霜满树。
  艳骨如窟。
  这诗中说的虽是夜幕垂落之后的昌都盛景,但将之用于白日,倒也是十分合衬。虽没有歌酒醉夜,没有莹莹繁星,没有白月清风,但秋日暖阳高悬,灿灿日光下澈,将金砖玉瓦照得愈显辉煌,称着黑檐朱梁、广轩羽阙,尽显钟鸣鼎食之昌荣盛态。
  可待车马渐渐出了王公贵族聚居之所后,眼前所见却又是另一番天地。
  临街商铺百二十间,来往商旅过客莫不是负箱提箧、神色匆匆。骡马经市而过,所到之处莫不是人声鼎沸、衣袂成云,临街商铺为招徕客人,特意摆出各方珍宝,引人驻足。酒楼铁铺、笔行书肆,各类商铺皆聚于此间,就连西琅的酒、安虞的布、金胡的马、四洋的乐器,皆是一求百应,仿佛此间没有世上寻不着、买不到的东西。
  褚茵褚萤虽是儿时曾在昌都中住过几年,但彼时尚年幼,哪里还能记得那般清晰,此刻见了来来往往各色人潮,皆是新奇不已,直拉着褚阅和褚娴的手慨叹着多年不见,京中竟已繁华至。
  此。
  按理说束州也是西南大郡,虽远远及不上昌都繁华,但自昭宁年间三藩祸乱,昭宁帝田昊被迫南下、意欲迁都束州以来便自有了“南都”之称,其郡与西琅、安虞比邻,亦是文教融汇之大城,可昌都既是名唤“昌”字,自然有它独到的繁荣之处。
  “我曾听老人说过,京城之所以取名为‘昌’,是因为昔年高祖皇帝率万民夜渡寒江后,曾与众臣商议要在何处选城定都。彼时因周王暴政无道,寒江之南饱受税增之苦,而尚处贫瘠,其中绛州尤最。众臣皆上表,请在稍为富庶的临海陵州建都,可唯独时任左相的仲孙塱恳请建都于绛州昌杳,说自古以来富庶的土地应该留给百姓去耕种、富饶的郡县应该留给商旅去为国家赚来钱财。他说此地前依荥河后靠泷山,自成险护之外,又气候湿暖,四季宜人,即便现在土地稍为瘠薄了些,但用以建城养百姓却是极佳之所。”
  褚阅已是许久许久没有再见过此番繁荣昌盛之景,早先居于地府那三月间眼中所见皆是灰茫茫,即便其间所居鬼吏、所宿亡魂皆与俗世间百姓并无二致,可终究是冰冷冷的,没有肉身,亦没有呼吸,思及此,她不由得渐渐忘却了身边的褚茵褚萤,以为自己尚处在昔日与褚言相携出游的欢乐之时,开口便捡着昌都的典故兀自说了起来。
  “彼时百姓刚刚随军南下,正是国力亏空之时,高祖闻言深以为然,立即采用仲孙塱的建议,改昌杳为单字‘昌’,寓意大齐万世昌荣之大业并不‘杳远’。数百年间风云变幻,历经永嘉年间的大火、昭宁年间的战乱、元平年间的内患,如今的昌都怕已是当年高祖皇帝都未能料想到的繁华······”
  她一面说着,一面正想像以往一样拉过身边默默精听的褚言,给她指一指临着大道的街上又添了哪些铺子,可抬手时却是堪堪扑了个空。
  略有错愕地抬首向身边看去,褚阅只见褚萤正柔柔笑望着自己,可那笑中却掺了点若有所思与考量,直教褚阅心头一凉,赶忙就势向她微微一笑,指着纱帘外的车水马龙道:“萤儿多年未能上京看看,可还记得当年这街上都有些什铺子?”
  幸而褚娴与褚茵二人心思单纯,听她说这话听得认真,恍然大悟之际亦是没有多虑,此刻见她挑开了话头,立刻又随着她的指尖看向了窗外。
  褚萤依旧盈盈笑着,向窗外略扫了一眼柔声应道:“若是没记错,这街上原本应是有一家邕州人开的小食铺子,里头卖的是一些西琅点心,还有金胡秘法所做的肉汤,很是鲜美。”
  “萤儿莫不是记错了,”褚阅看着她这张笑脸,心底却是一声冷笑,“那间铺子开在两道小街之外,咱们小时候还曾随着大姐二姐一同逃学去那买过羊奶酥呢。”
  话锋落下,褚萤却是没接,只望着褚姵这张与褚阅原身略有三分相似的脸,轻轻笑笑,不再多言。
  车马在东市街口僻静处停下,褚阅随着褚娴她们刚刚踏下短阶,紧随其后的青顶小车上的那两位嬷嬷便紧紧跟了上来,褚阅瞧着她们虽是被唤做“嬷嬷”,可实际年纪怕是也不过三十出头,身姿挺拔,面容清秀中又带着习武之人的英朗之气,想来应是褚武从家里给褚茵褚萤带来的护卫,原本见东市上热闹异常,还隐隐有些担忧,此刻见了她们,也就不再担心什么,陪在褚萤身边慢慢挤进了街上的人潮。
  不知近几日是不是上京的新监生格外的多,街上满眼看去尽是正值好年纪的少年少女,儒雅文秀的、高大英气的,各般皆有,手上大多抱了国子监新书单子上所定下的那些书册,算学策论一应俱全,莫不是三五结伴地嬉笑着、打闹着。有些心急的还穿上了新作的穹灰色儒服,腰间的铜牌子簇新,亮得直晃眼。
  褚茵说她和褚萤昨日还有两件秋冬冷时用的厚衣裳没来得及量身,便先拉着褚娴褚阅去了沐英坊,套了几层厚衣裳,教店里的女侍仔细量了身量后,又请褚阅褚娴帮着挑了面料,这才出了门慢慢在街上转起来。
  好在褚阅虽在琴棋书画这些风雅事上是个半吊子草包,但好歹也是经手了不少薜荔阁的生意,料子好坏一摸便知,选来选去却是惊觉沐英坊的料子教以往多了许多花样,万万不是如今的薜荔阁能及得上的。
  虽说最后还是做了回好姐姐,为二人选了更为合衬的辜锦料子,可褚阅这心里头却是生生被她们一挥手便花出去的银子拧上了个解不开的疙瘩。
  这笔银子要是都花在了自家的薜荔阁身上那该有多好啊。
  不过话虽如此,她也不能真拉着她们出了门直冲着隔壁薜荔阁走,只得默默当个褚姵一样的温柔姐姐,跟在有说有笑的褚娴褚茵身后,与褚萤一面不紧不慢地跟着,听到什么有趣的事了才相视一笑。
  说来也是有趣,褚茵在众多兄弟姊妹中间可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三句话不投机立刻能目中喷火,掀翻桌子去,可遇上了褚娴却如同遇上了灭火之水,即便小有争执,可也不至于就此便吵起来,明明她比褚萤要早生了一炷香,可她二人站在一起,褚阅每次都不由得心生感慨,落落大方的褚萤才当是姐姐。
  就这样一路慢慢闲逛了数家店铺,各色新奇的小玩意也买了不少,眼看着将至午时,几人便寻了一间素雅的酒楼包了间安静的小间,又点了几道昌都名菜,慢慢用罢。
  席间那两位嬷嬷将买好的东西送去了东市口等着的马车上,回来时菜方上桌,褚茵也不避嫌,一手扯了她们两个的手,口中唤着嫂子,便要拉她们一同入座,褚阅虽颇有些意外,但知褚娴一向性子直爽,正想开口唤伙计再添两幅碗筷,却被两位嬷嬷板着脸推拒了,末了还低声暗劝了几句褚萤要多管好褚茵,在外终究比不得家里。
  褚萤废了好大的气力才拉过褚茵的手,笑着应了后还没忘悄悄摸出银子塞到两位嬷嬷手里,乖巧地请她们也暂歇歇。
  好不容易说笑着用罢中食,褚阅提心吊胆生怕席间她们问一些只有褚姵知道的往事,不过幸好褚娴像是心中已经盘算好了过午要去哪玩,摸着荷包已是急不可耐,就等着吃罢这顿饭去好好玩一通。
  待出了酒楼,果见她拉过褚萤嚷着要去个地方,褚阅想着先去陆离轩一趟将那画像拿回来,四人便暂且兵分两路,褚娴拉着褚萤先去玩,褚茵则伴着褚阅前往陆离轩去办事。
  其实这陆离轩正在东市角落僻静处,离着这酒楼不算太远,二人相伴走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在一片喧闹之后寻到了那间小小的古玩铺子。
  那铺子在东市最角落的地方,隐在一片树荫之中,古朴的松木门上镶了只貔貅的门环,门顶上还挂着块不知道什么木料做成的匾,上用朱漆写了艳艳的三个大字——陆离轩。
  褚阅推门进去,穿过晒着各色古书的小巧别致院子,向小屋走去,敲开门后被小童迎进店内、奉上香茗,便对她轻声道:“我是奉安远侯爷之命而来的,还请你家掌柜出面一叙。”
  那小女童一听到安远侯,神色一凝,恭恭敬敬地拱手一礼,这才慢慢退了下去,自去后院屋舍中寻陆离轩的管事去了。
  褚阅虽对自己家在昌都有哪些铺子、赚了多少银子都了若指掌,不过实在记不得这陆离轩的掌柜是何人,此刻心里虽急,却又忍不住暗生了几分好奇,略抿了几口茶水,便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后门传来,不一会,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便急急步至自己身前。
  褚阅抬头一看,心底却是略有些失望。
  眼前的男子年近不惑,身量不高不矮,生了张书生气十足的平庸面孔,一身读书人惯常穿的白襟青袍,头上用同色发带束着发,鬓角间隐约可见几丝白发。
  这一身求仕而不得的书呆风霜之相,在人堆里一放,怕是怎么也寻不到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