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大理

  夏末秋初,七月流火,幸而与北周隔寒江南北各治的大齐因地势偏南,尚未转冷。昌都位居大齐三十六州中北,属绛州南郡,前依寒江支流荥河,后靠泷山天险,地势平坦、四季宜人,尤其是到了冬日,城中虽也会落下绵绵大雪,但并不十分寒冷。
  褚言待田安先走后这才起身洗漱,浅绯罗袍十銙金带着身,再将长发齐整整束进幞冠,竹青和石青向来手脚麻利,不消一会便伺候着褚言着衣完毕。轻轻为自家小姐佩上铜鱼袋,竹青垫着脚前后整了整官服褶皱,刚理顺了襕袍的领子,便眼尖瞧见那白皙颈间似有一抹桃花似的红痕,半遮半掩地藏在圆领之下,暧昧得引人遐思。
  竹青倒吸一口冷气,忙拉高了衣领,低声唤道:“姑娘······”
  褚言顺着她的视线微转了头,向铜镜中淡淡瞄了几眼,只是没甚表情地微抿了抿嘴角,一言不发。
  年纪稍长的石青见状,忙从妆台的箱箧中翻找出一个圆墩墩的小瓷瓶,伸出指尖挑了些乳白色的药膏为褚言抹上。
  “姑娘,”褚言的身量要比寻常女子略高出半头,这石青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此刻颇吃力地垫着脚抹着药膏,不经意之间视线一挑,便又在耳珠后和发丝遮掩的鬓角旁寻到了几处桃痕,不禁有些气恼,“您说这翟王也真是的,真拿咱们侯府当他自个的行宫别苑了?每次一回来都得在这赖上三五十日,还——”
  “石青,”凤眼微挑,褚言这一声清冷冷的‘石青’自带着三分威严,“时候不早了,车马可是备好了?”
  石青不自觉地微微瑟缩,不敢再多嘴,只嗫嚅着应了声是,快快地将一切打理好,送褚言出门。
  登车上马,金檐黑骨的马车很快便驶出安远侯府的后街,向巍峨皇城慢慢进发。此刻刚过辰时,日头渐盛,溢满暖意的日光照亮昌都的繁华盛景,将之尽数展现于褚言的眼前。
  重檐彩壁,金缕玉树,香氛满路,虽是在这王公权贵聚居之所,可褚言还是听到了远远的街肆外有早起的商贩已开门吆喝起买卖,昨夜是七七佳节,而现下各家宅院临着街上的竹枝树叶上还挂着各色彩络,不知是出自哪家小姐的巧手,精美得很。现下虽是七月,可有些府宅中的合欢花却正是开到艳时,一路望过去,粉白相错,与朱梁一称,更是鲜艳。
  马车踏上宽敞官道后,路旁便不再像方才那般热闹,来往之人多是前来上早朝的官员,从紫袍金玉带到浅绿银带,满眼俱是锦衣罗袍。
  到了殿旁,缓缓迈上玉阶,进到角房与一早便到的同僚们略略寒暄几句,等了没多久,便有内侍官来通报陛下御驾已至。褚言默默跟在枢府老臣身后,寻着自己的位子站定,待鼓声一过,那节明黄的衣摆旋过眼前,立刻便俯身拱手,高呼万岁。
  那明黄色的身影在殿上坐定,一双沉光熠熠的眼向下微扫了扫,略一抬手,“起来吧。”
  褚言随声起身,依旧微垂着头,看似是在小心谨慎地听着朝堂奏事,可心底却并未多用心。
  她心底明白得很,褚家虽还占着安远侯的封号,可在朝中的地位早已是大不如前,莫说及不上廖相在世时的一星半点,祖父那辈褚家子弟也还尚占着鸿胪司的闲差,而今自己只在枢府空任参议之职,说出去倒也算是枢府重臣,可朝中诸臣都明白得,区区一个五品参议想要在枢府中说上话,便是比登天还难。早先褚阅在世时,尚能为着褚家的面子据理力争,可褚言并不愿空做那无用之功,莫不如摆出一副万事依人言的谦恭样子讨得老臣欢心。
  身前不远处那一班朱紫交错的身影着实惹眼,褚言百无聊赖,忍不住稍抬了抬眼去寻人群中的田安。
  比起他人,田安的身量要更高,故而十分好找,比起随性的平日不同,今日他着了一身紫袍玉钩带,腰间还佩着金鱼,不过头上未戴幞巾,发髻被银箍的发冠紧紧束住,没有别簪,也没有发带,简单利落。从侧旁看,褚言并不能看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看到他挺拔的鼻骨和额角微微垂落的发丝。
  不知是不是看了太久,站在田安身边、教他稍矮半头的年轻男子似乎察觉到了褚言的视线,佯作不经意地向后微微转头,对她淡淡一笑。
  相较于田言而言,这张脸实在是太过于平庸,虽也生着端正的眉目,但除却右眼角的那颗痣,这男子的身上简直是半分特色也无。
  郢王田煊,帝四子,也是最庸常的一位皇子。
  比起常年在外征战、镇守西境的翟王田安;比起坐镇枢府、手腕狠厉颇有胆识的太子田满;比起坐典刑司、野心昭昭的燕王田松,他实在是太过于普通,甚至于见过数面,也令人难以记住他的面容。
  褚言毫无惧色也毫无羞赧,只微垂了眼帘,有礼地向他还了一笑,旋即便重新转了头,默默听着周遭老臣的进言。
  今日所参的无非是些常见的琐事,即便是夏秋时节案件增多,大理司卿姜谚奏请新补少卿一员,也与她毫无干系。
  褚言正默默想着,忽听玉阶之上的国君略一沉吟,紧接着便唤了自己的名字。
  “枢府褚言何在?”
  心底咯噔一响,她忙垂首步出行列,向殿上恭恭敬敬拱手一拜,“臣在。”
  殿上之君一声轻笑,“褚卿不必多礼,且抬起头来。”
  褚言下意识自眼角瞟了瞟田安的方向,见他拢紧了眉心,似有担忧,便忙循上意,抬首。
  当今的国君田垣早已年过五旬,须发间已见斑白,可依旧体态挺拔、精神矍铄。他的眉眼与长子田安相似三分,俱是凛眉高鼻,比起方才与他人议事时的果决严厉,此刻看着褚言却更像是看着惹人喜爱的后生晚辈,眼底闪着和煦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