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褚行
从前的褚阅是只孤傲的“凤凰”,因着自己是嫡出,所以并未对这位庶弟多看一眼,但今日换了褚姵的身份,多了丝亲近,她这才知道褚行竟与父亲褚赟像足了七成。
她一时恍了神,被褚行瞅准了空子一把环抱住腰间。
“阿姐阿姐,听二姐派人说你病好了,我和娘亲赶忙就回来了,”褚行长得高但骨子里依旧是个爱撒娇的孩子,此刻好见着了忧心记挂的阿姐,便将念了许久的话竹筒倒豆般一股脑说与她听,“您现下身子可还好?还有哪不舒坦么?那日您在大姐灵堂里昏倒可吓死我和娘亲了——”
褚阅自成人后便再未与兄弟姊妹这般亲近过,此刻见了褚行对自己这般亲热,不习惯之余心底不禁也涌起一阵暖意。
这孩子,叽叽喳喳得活像只爱操心的蓝胸脯小翠鸟。
她伸手摸了摸褚行的头顶,笑着安抚他,“行儿且放心,那日在灵前只是悲伤过度一时厥过去罢了,阿姐现在可是康健得很。”
褚行左看右看还是略有些放心不下,“那阿姐能陪我一起看书画画,一起踢球钓鱼么?”
褚阅愣了愣,旋即便宠溺地笑了笑,“只要是行儿想的,阿姐都陪你。”
“太好了!我就说阿姐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平安无事的,那宫里来的老头还说您脉象弱得好似真魂离体,简直就是胡言乱语——”
“行儿,不可胡言!”
一道威严的女子声音骤然打断了褚行的话,心下一惊的褚阅忙追着声音抬头看去,正见一位衣着素婉的中年妇人自月门口走进来。
那妇人穿了一身活像丧服的素色衣裳,与腰坠玉佩、带上嵌了宝珠的褚行不同,她脑后只挽了个规规矩矩的髻,除了一根乌木簪子,周身上下并无半点与身份相配的钗面首饰,连个耳坠子也没有戴,虽说上了些年岁但五官之间依稀可见当年的美貌。
褚阅记得这位总喜欢做“小家贤妻”装扮的姨娘正是褚姵、褚行的生母——四夫人赵氏。
她曾听母亲说过,这四夫人赵氏本是绥州知州赵岭开的庶妹,当年父亲出访绥州时本是为了公事也并没有瞧上她,可不知怎的,最后竟将她纳进了这府中。
“姵儿见过母亲。”褚阅忙打起精神堆起乖巧笑脸,小心伺候。
“嗯,”喝止住褚行的赵氏领着两个拎着箱箧的小丫鬟穿过庭院,迈步登上矮阶后在女儿脸上扫了几眼,不冷不热地关心道,“姵儿的病已经好了?”
“是,劳母亲挂念。”
赵氏略一颔首,眸中终于绽出慈爱的光,拉过她的手轻拍了拍,“那便好,如今咱们家中的变故已然够多了,你可不能在这时候给二姑娘添乱。”
添乱?
褚阅硬着头皮强忍着心底对她这小家子气十足的厌恶及不耐,依旧温顺地点了点头。
“还有,”赵氏瞄了眼一脸懵懂的褚行,特意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悄声问道,“你那日为何会在灵堂昏倒?可是听了见了什么不该的东西······”
“母亲多虑了,”褚阅面色一冷,但很快便恢复了本应有的恭顺,“姵儿承母亲教诲,一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问,家中已经够乱了,女儿又怎敢节外生枝呢。”
“罢了,”赵氏似信非信地叹口气,“你无事便好,只是若有什么大事一定记得要与娘商量一下。”
褚阅见她并未察觉出什么古怪,心底大松了一口气,“是,姵儿记住了。”
赵氏担惊受怕了一个多月,又是车马劳顿,一时并未察觉到面前的女儿有何古怪,又同褚阅略说了几句家常话后,便领着两个小丫鬟绕过长廊回了自己房中兀自休息去了。
倒是褚行这个小人精眉头一皱,绕着褚阅看了半晌,很是念叨了几句阿姐有些变了。
可要说但到底变在了哪,他也吃不准。
好在褚家家风尚带着点百年前士大夫的孤高气,各房各苑的晚饭都是自己定时候自己开伙,只有逢了佳节祭祀的时日大家才会聚到一起。褚阅不敢恋战,好声好气地哄着褚行到她房里用了饭,又陪着他梳洗换了衣裳,这才将他送回他自己西厢房,看着他睡下了。
这一夜虽是相安无事,可她愈想冷汗冒得愈多,在榻上翻来覆去琢磨了许久赵氏和褚行的性子和习惯,临近子时半刻才慢慢入了安眠。
入睡前褚阅还在暗自慨叹自己真是不容易,也不知是前几辈子造了什么孽,三世都为褚家活着了,现下好容易得了安生,却又因了那杯本不应该出现在自己命数中的安神茶,而不得不寄人篱下、提心吊胆过活。
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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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夫人赵氏回府,其他几位夫人也没来探望。
说起来,自褚赟及大夫人孙氏亡故后,褚家其他四位夫人便再少有走动,连做做姐妹和睦的样子都已懒得。
不过想想也是,这几位夫人从出身到见识确是有天差地别。三夫人王氏是前任礼部尚书王鸣唯一的女儿,平日里颇有官家嫡女的自傲,但脑子还留在百年前德宗女帝没登基的时候,自以为给褚赟生了个儿子这辈子就能狠狠压别的夫人一头;四夫人赵氏是小官家庶出的小姐,其兄泉州知州赵岭开虽还在任上,但毕竟只是嫡兄并不亲近故而,她从小便知道自己地位不高怕是最多也只能给他人做个妾室,命苦点只能给老头子做填房,便削尖了脑袋学了一身风雅本事,当年也不知和褚赟发生了些什么,如今竟成了府内子女最多的姨娘。
五夫人吴氏则是个出身曲馆的清倌,极具察言观色的好本事,一向最是讨大夫人欢心,而二夫人宁氏原本是褚赟的“朋友妻”,本就是褚赟倾心痴恋多年的女子,即便带着个拖油瓶嫁入安远侯府,褚赟所给予她的尊重与荣宠也是无人可及的,更遑论她还未褚赟生了个极是聪明的女儿。几位夫人互相看不顺眼,可所生的子女倒是缓和得多,毕竟年纪差在那,身为长女的褚阅比老幺褚娴可是大了整整九岁。
不知是不是褚姵的壳子感应到了什么,一向睡得比猪好的褚阅竟翻来覆去做了一宿的梦。这些梦大多是些胡乱场景,朝中的褚府的,政事家事商事,像是一碗百杂汤,教她直苦到心尖上。
好在最后她梦到了自己的母亲,那个没有主见、只会盲目信任褚赟的懦弱女子。
褚阅身为安远侯嫡长女,自小便有先生教习她应会的一切,尤其是在七岁那年,褚赟为了填上自己所克扣的军饷的空缺,借着孙氏的嫁妆铺子摸到了孙家上线去,最后将孙家宗亲赶尽杀绝。
从那以后褚阅不仅要习文理政史,更要学如何经商。
即使在那般的情境下,孙氏却依旧相信了褚赟的鬼话,且是近乎心甘情愿地为他出面打理昔日孙家的一切。
但她对褚阅、这个素来与自己并不亲近的女儿却又是极为慈爱的,虽然这种慈爱掺杂了太多讨好般的小心翼翼,但褚阅每次忆起年少时期在母亲怀中撒娇的往事,总会心头一暖。
褚阅本以为自己三世为人,见过了繁华亦见过了落寞,算是个看得开的,却不曾料到人心竟是如此的脆弱。
这一夜,她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以至于白日早起后一直精神恍惚。
早起后,洗漱换衣用罢朝食,她依着樱草的嘱托先去给赵氏问了安,又听她嘱咐了许久不可荒废棋艺、好好与二姑娘打好关系,这才回了自己的小书房中。
说是书房,在褚阅眼中其实也只是个放杂物的屋子,根本比不得从前自己的闻涛苑。这房中摆着的是琴台书案、棋盘画桌,红木书柜上零零星星放着几本艰涩的棋谱琴谱,除此之外便是些看起来清雅实际上根本值不了几个银子的瓷器,唯一令褚阅赞赏的地方,便是架子上那香炉中燃着的赤楠香了。
褚阅本看不懂那些艰涩的琴谱棋谱,但因着前几日褚言来时曾略提了一句改日要与她对弈,她为了做万全打算,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从头学起。
幸而这句肉身还算认得那棋盘,摸上白玉棋子很快便上了手,褚阅的担忧由此便少了一大半,且褚言现下家里家外地忙着,又怎会因一句戏言便真来找她下什么棋。
好容易到了午时饭毕,褚行做好了今日的功课,便来寻姐姐一同玩闹。褚阅恰巧早厌倦了练琴练棋,便应了他的央求。
等赵氏午歇睡下,姐弟二人便拿了彩络编的鞠球,偷偷跑出了漱雨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