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褚姵
睡意朦胧的褚阅被这阵焦急的声音吵醒,她强撑开酸胀的眼皮,只见紫檀木床柱旁那缃色纱帘被一双藕臂掀开,紧接着初夏日头的暖光便洒落床畔。
她晃了晃睡得迷瞪的脑子,努力从那道雾蒙蒙的缝隙中辨出一个人影。
圆脸蛋、双丫髻,一双圆溜溜的灵动双眼此刻却盛满了慌乱,褚阅木着脑子想了好一会,这才想起眼前这穿了一身嫩黄衣裳、叽叽喳喳活像黄鹂鸟的小丫头是她四妹的贴身丫鬟——樱草。
“四姑娘您快起来,二姑娘早早派人传话要来探你的病,现下朝食已罢,您怎么还在这赖着?”
目光呆滞的褚阅听到这句“二姑娘”,半晌,终于回了神,忙不迭甩着鸡窝般蓬乱长发,一把揪住正在掀自己被子的樱草。
“你方才说什么?二姑娘怎么?”
见自家主子依旧傻愣愣的,樱草急得都快哭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主仆之嫌,拍开褚阅的手,一把揪着她在床畔坐稳了,端上口盅青盐手巾催促她梳洗。
“哎哟我的好姑娘,您这病了一遭怎么还把脑子给病傻了?二姑娘昨日便说过要来探望您,昨晚上我给您铺被子的时候您还亲口应了的。”
褚阅这才想起来昨晚上自己倒进软和褥子里、就快要睡着的时候还真隐约约听得樱草提起过这事。
心底咯噔一响,她暗道声不好,忙抓起手巾水盂三五下把自己收拾得能见人,一面下床穿鞋一面吩咐樱草快些给自己套衣裳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才叫我起来,一会人来了——”
樱草翻了个不甚秀气的白眼,狠狠勒紧了腰带,差点把褚阅勒断了气。
“奴婢叫了您两个时辰,您到是能起得来啊?您从前可是从不恋觉的,病了个把月脑子坏了身子也懒了,得亏二姑娘下了早朝还得换衣裳去书房,要不您这衣衫不整的,传出去怕是得教人笑掉大牙。到时候看您还怎么嫁得出去。”
“诶诶诶,轻些轻些,”褚阅脸皮素来厚,又皮实得很,得空捏了一把樱草的冻团子脸,涎着脸对她笑,“今后一定按时起卧,按时起卧。”
樱草押着她坐到梳妆镜前,一面替她梳头一面接着絮絮叨叨地数落道:“二姑娘整日忙着公务和家事,不还是饮食起卧皆有度?您要是有人家一半教人省心那就好了。”
发根蓦地一痛,褚阅从镜子里偷瞄了眼樱草怏怏的脸色,眸光微闪,略板了板声音,肃然道:“樱草,二姐现下是全府的表率,自然是要面面俱佳。”
樱草嘴角动了动,没再多说些什么,只替她添了根白玉簪子,又在颊边搽了点素粉。
褚阅满意地看了眼镜中那张略带病气的秀丽面庞,转头又对樱草吩咐道:“去拿两件素白的外衫,给你家姑娘我裹得厚实点。”
“我的好姑娘,现下可是六月,外头那太阳——”
褚阅撩了撩眼皮,轻描淡写地打断了她的话,“我病着呢,虚。”
樱草依言从黄木柜中搬来几件薄厚不一的秋衫,在自家小姐身上左叠了一层右叠了一层,一面不情愿地套着衣服一面却在心底暗暗祷告着老天可别真热坏了自家的娇弱小姐。
主仆二人一个收拾好了床榻一个收拾好了自己,刚离开寝间在外厅里的桌旁坐下,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茶水,就听得院中传来一声高喊:
“四姑娘,二姑娘到了!”
褚阅深吸口气压下心底的微慌,半伏在檀色桌上后轻咳了几声,对自己久睡后的微哑嗓音很是满意,这才向樱草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快将二姑娘请进来。
樱草点点头,快步走到门边,轻开了门,向迈进门槛的青裙女子福了一礼,恭恭敬敬道:“二姑娘。”
那女子淡淡应了声,领着身后的丫鬟迈步走进了房内。
正伏在桌子上装病弱的褚阅,听到这阵熟悉的轻巧脚步声,忍不住又轻咳了几声,心底忽地有些不是滋味。
她自衣袖底下轻抬了抬脸,悄悄向外瞄了几眼。
青碧罗裙的衣摆用暗色丝线压绣着栩栩翠竹,那女子迈步间便会掀起衣摆的翠绿涟漪,衬得那几枝翠竹仿佛是在风中摇曳。与她方才在镜中所见的、那张带着病气的妩媚秀丽面庞不同,眼前的女子五官清丽得近乎雅致清冷,生了双瞳色浅淡、自带威仪的凤眼,且桃色的唇瓣总是松松地抿着,常教人辨不出喜怒。
褚阅撤回视线,忽然想起儿时曾听父亲说过,阿言是所有兄弟姊妹中最是风骨俊朗的。
虽说“俊朗”二字用在女子身上并不合衬,但倒是意外地很是贴合阿言的气度。
父亲为她们兄弟姊妹以“谨言慎行”取名,除去刚出生便不幸夭折的同母长兄褚谨,本应由她应该承袭这“言”字,但因着各种机缘巧合,最终还是以“阅”做了名字。
时至今日再仔细想想,“阅尽千帆”总要好过“谨言慎行”,最起码还能落得个自在快活。
褚阅正满腹思绪地胡思乱想着,却见褚言已走到了桌边。眼瞧着一只素手向自己探来,她微怔了怔,忙装作弱不禁风的模样强撑着桌沿站起身来,对褚言福了一礼,道:“姵儿见过侯爷。”
褚言听得她这句带着讨好意味的问好,竟愣了一瞬,不过旋即便重新恢复了镇定。
“不必多礼,”她伸手扶着褚姵坐回圆凳上,凤眼一撩,探寻的视线在褚阅身上打量着转了一圈,淡淡道,“现下是在家中,没必要讲求这些虚礼,四妹还是同往常一般,以姐妹相称吧。”
褚阅自然是听出了她话中的隐隐威严,只轻笑了笑,低声命侍立一旁的樱草快些奉茶。
褚言却是一抬手,制止了她的举动,“说了不必多礼,我看这客茶也免了吧。”
这厢已应了声、正欲转身吩咐杏黄上茶的樱草闻言,看了褚阅一眼,见自家小姐点了点头,忙不迭向褚言福了福身,老老实实退守一旁。
“自你那日忽然在大姐灵前昏倒,已是过了近两月,”褚言轻抚裙摆,在褚阅身边的圆凳上坐下,特意亲昵地靠近了她,“说来惭愧,我忙着处理公务和家事,没能常来探望你,还望四妹莫要见怪。”
“大姐急病而逝,现如今褚家内外均要仰仗二姐。姵儿虽不通治家之道,但也知晓二姐辛苦,又怎会心怀不满。”
她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令褚言心底的疑虑愈发深重,她记忆中的褚姵虽也似这般乖巧知礼,但可从未对自己说过这般恭顺的话。她二人均嗜棋,平日里经常来往切磋,一来二去便比府上其他姐妹要走得稍近些,也正因此,褚姵对她更像爱撒娇的小妹妹,从未将她推到如此的“高位”上过。
思及此,褚言不禁微沉了沉眸光,敛了思绪,回道:“既然如此,见到四妹安好我便放心了。只是四妹眉心尚带病气,还是要好好休息啊。”
“是,劳二姐记挂。”
“说起来,我还不知四妹那日为何会忽然在大姐灵前昏倒,请的几位御医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我还在想莫非是大姐记起有些事尚未嘱咐,便回了魂呢。”
褚阅被她那双清冷透彻的瞳仁一看,心口便重重一跳,暗道声不妙。
“二姐说笑了,”遮掩在层层袖摆下的十指骤然攒紧,她摆出副盈盈笑脸,回望进那潭深泉,“父亲与大夫人三年丧期刚满褚家便又遭大姐变故,妹妹在灵前时不过是想起大姐的好,太过悲伤罢了。”
话虽是这样说着,褚阅的眼前还是再度浮现出月余前灵堂中那一幕幕的场景,就连当日之言也犹在耳畔。
什么恩恩怨怨,什么血刃仇敌,上一辈的恩仇偏要算到整个褚家的头上,简直可笑。
“妹妹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到,”褚阅恭谨地向褚言身边凑了凑,嘴角却是挑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若是妹妹真的知道了点什么,定会早日同二姐和大哥商量的。”
褚言听了这话脸色瞿然一变,待听褚阅说到“大哥”二字,她的脸色已是冷若寒冰。
看来还是教她听见了些响动。
“大哥痴愚,你同他讲又不顶事,”褚言借势凑向她的耳畔,声音倒是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语气中的威胁之意已然溢于言表,“姵儿若是有什么为难的,可千万莫要见外。”
说罢,她撑着桌沿站起身来,乌黑得近乎黛青色的长发旋即便在褚阅眼前划出一抹墨花。
“四妹现在身子尚虚着,明日我会派几个好厨子来妹妹补补,日后这漱雨苑中若是缺了什么,四妹便遣樱草同我院里的石青直说便是。”
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褚言虚笑了笑,“我还有公务要忙,就不多叨扰了。”
褚阅没有再多说什么,一一笑着应了,又虚还了一礼,这才看着褚言领着石青离开了厅室。